大学生们在前面的十字路口道别。一个小伙子从另一个小伙子的自行车后座上回首,频频向姑娘们抛去飞吻。四个女大学生你推我搡,笑得发痴,痴得又是那么可爱。
廖崎搭最后一班公共汽车走了。因为萍萍有孕在身,杨燹把他那辆破自行车出让,叫晓舟驮她回去。剩下的只有杨燹和乔怡。这组合令人尴尬。
“……咱们这是往哪儿去?”乔怡不觉随杨燹走了一截才问道。
他用下巴努了努兴高采烈走在前面的四个女大学生:“绕点路,送她们一段。前面的环城路背得很……”
“我也陪着?……”
“随你便。”他朝她看一眼,“你不想和我走走?……”
当然,当然想。以后天各一方,想走也走不成,哪怕仅仅这样沉默地走走……
这对乔怡来说是最后一个机会。只消三言两语就使“冤案”大白。她没有别的企望(破镜重圆?重归于好?……),只想还原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
乔怡盘算着从何处启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四个女大学生在谈论什么?谈得那样乐不可支,根本无暇顾及身后两位沉默的保护者。她们在谈爱情,象喝歌一样谈着。乔怡偷窥一眼杨燹,他低着头,嘴角微微牵动,象位长者似的,在为女孩子们的傻话发笑。说傻话的年龄人人都有。
女兵提干后第一件事,就是谈情说爱合法化。这对她们似乎比穿花的确良衬衫的权利还重要。田巧巧麾下的姑娘逐个儿有了对象,而二十有六的田班长却仍然单枪匹马。分到小寝室后,她与乔怡、宁萍萍同屋。一九七六年春节,全体放假,各对情侣皆大欢喜。
宁萍萍与季晓舟的假日安排是:上午看电影,下午看电影,晚上还是看电影。而且电影是同一部《艳阳天》。萍萍是影迷。
乔怡和杨燹打算利用假日远游一次,到杨燹插队的地方,吃两餐农家年饭。不巧乔怡从年三十开始生病,杨燹只得守在她床前。
夜里十一点,萍萍尽毕“影兴”,由季晓舟陪伴归来。她轰走杨燹,对乔怡道:“你俩整天粘在屋里,让田巧巧咋办?……”
正说着,田班长进来了,鼻子和双颊冻得通红,打着哈哈道:“怎么,郎中走啦?”
“什么‘郎中’?”乔怡不解地问。
“杨燹呗。”她笑着,“你那病只有他能治!”
萍萍问她:“你这么晚上哪儿去了?”
“……看电影!”
“什么名儿?”
“……你瞧我这记性,刚看完就忘了!”
“你一个人去看的?”乔怡问。
萍萍朝她瞪一眼,乔怡也后悔了,这不是废话吗?她当然一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田巧巧却说:“一个人,我才不去看电影呢!”她意味深长地笑笑。
“你和谁一块去的?”萍萍追问。
“干吗?你是保长,还是甲长?今晚上对我盘査这么仔细……我明儿晚上还去看!”
萍萍欲语又止,用那种近乎悲哀的表情看着她。
田巧巧一边脱大衣,摘棉帽(电影院大可不必穿那么严实),一边说道:“明天他还邀请我……”
“他是哪个?”
“你说哪个?”她刮一下萍萍的鼻子。从她含混的口气,乔怡猜到她又要重复那些老话了:某某对她“有意”,某某正向她“进攻”,某某在她拉琴的时候看了她足足半个钟头。“朝我撒网呢!”田巧巧不会撒谎,但姑娘们私下断定她发生了错觉,或说得刻薄些:她在自作多情。也有人说:“但愿是真的。”
乔怡问她:“他是不是去年那个?”
“去年?”田巧巧半张着嘴。
“去年你不是说定了吗?”萍萍热烈地接道,“那时还住楼上大寝室,你还请了我们客!”
她的嘴依然半张着……
去年夏天,田班长抱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西瓜进了屋,并随手关上门,闩上门插,既兴奋又诡秘地对女伴们笑着,说她已经“定了”。
“定了谁?”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她幸福地笑而不答。这种羞答答的含蓄的微笑在田巧巧脸上是鲜见的。过去每当说起“某某”,她总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表示他们离她理想的差得远哩!今天情况可就不同了,“咱们是一个班的,在一块儿住这么久,什么事我都不瞒你们。这事儿……基本定了。不过我还是担心你们中间谁嘴快给张扬出去。”
好奇心促使众女兵一再发替赌咒决不嘴快。田班长几番欲言又止,说道:“反正,你们过一阵就明白啦。今儿我就告诉你们这句话,定了。”
说着她切开西瓜,这破费对于一向俭省的田班长可谓豪举了。这一带多雨,西瓜特别贵。“你们吃吧,吃吧,我请客……”
大家惊喜地看看瓜,又看看她。
“你们觉得……我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待人接物有没有招人讨嫌的地方?……”田班长头一次这么谦恭。
“班长挺好的……对吧?”桑采吃着瓜说。
接着大伙一致公认田班长各方面无可挑剔,只是……衬衫别老穿部队发的(提干了嘛);适当时,也可以买双皮鞋,老穿部队发的松紧鞋多不精神!还有,胸罩最好用上海出的那种,那样线条好些;至于头发,众说不一,有说盘上去,有说拖下来,有人说干脆来个运动式,总之目前这两条“帚把子”是不行的……田巧巧对大伙的建设性意见十分认真地听着记着。但多日后,她那喜悦的神色突然不见了。没人敢问她,也无从安慰,大家都为吃了西瓜又爱莫能助而愧怍……
“去年,”田巧巧半张的嘴终于咧了咧,算作笑,“去年那个吹啦!”
萍萍与乔怡交换了一个眼色。不里问,一问准说是她瞧不上那家伙!
第二天一早,趁田巧巧出去洗脸,萍萍钻进乔怡的被窝,“田班长真惨……”
“怎么了?”乔怡问。
“还怎么了!”萍萍忿然说!“你和杨燹把人家挤得没处呆!晚上那么冷……”
“她……不是去看电影了吗?”
“看个鬼!你这么聪明怎么还不明白?她是为了你俩在一块亲热,才躲出去的!我和晓舟昨晚回来,见她一个人在路边闲溜……”
乔怡为田巧巧的善良所感动,眼圈竟热了。田巧巧洗了脸回来,打着哈哈:“一清早就扎在一堆儿说傻话!”
她把姑娘们由热恋导致的“倾吐欲”叫“说傻话”……
女大学生们说着“傻话”,拐了个弯。一片参差的树影中,是她们的幸运之门——好一座堂皇威严的学府!杨燹和乔怡站在远处目送她们走过去。为惩罚这类不够规矩的学生,校门已关上了。她们用动听的、娇滴滴的嗓音向门房大爷哀求,同时又是窃笑和低声的诅咒。那老门房看来有非一日修练的涵养,不应声,也不出来开门。
“走吧,她们会有办法进去的。”杨燹拉拉乔怡。
他们走远时,四个姑娘已登上门栅栏。一边攀,一边还在笑,还在低声骂人。笑和骂出自她们的嘴,让人听着同样舒服。
柏油路面上仅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乔怡看看杨燹:他打算走多久?打算丈量这座城市吗?
“怎么不说话?”他挤她一下,脸上是不自然的轻松。说什么呢?要说的几年来一直鲠在喉头。就把田巧巧留下的那封信告诉他吗?那是一篇有力的辩护词。它宣布乔怡无罪,宣布杨燹对她的惩罚是不公道的。
……乔怡,我对不起你,你看了这封信会恨死我的,我没有权力请你原谅。伹那时我以为那么做是正确的。我可不是故意下套子坑你们啊!天地良心。你记得吗?为追查“政治谣言”,上面派了工作组。我是党员,有了想不明白的亊当然得找组织,而且工作组是上级组织的代表,我以为他们更正确。
乔怡,那也怪你,你干吗把那封信放在枕旁,而不锁起来呢?你的东西从来不锁,因为你用信任对待周围的人,可你没想到我会辜负你的信任。我当时只是对恋爱的事好奇才偷偷看了那封信,可看完才知道那是一封跟恋爱无关的信,全写着杨燹在北京听说的大事。那些事可把我吓坏了!我当时想:这些话算不算“反动”呢?我文化水平低,政治水平也不咋样,心里七颠八倒的,才去找了工作组。我问他们,那信上说的事是真的?这一问坏了!他们死活逼我说出“消息渠道”,说他们追查的正是这些谣言。他们跟我谈了好几个钟头,里外里、反正反全是理。我越听越糊涂,糊涂中就说出了那封信。我那叫不叫告发呢?我搞不清楚。但我明白自已没安坏心跟,真的,我从来不想坑谁害谁!
后来我看见事闹大了,闹成了个“案子”,我才觉着没准我干的是件坏亊,坑了人。如今,这亊过去了两三年,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把你俩坑苦了。你俩是活活被我拆散的。
乔怡,你不会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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