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么样的果实,不管它挂在哪个不惹眼的枝头上,它总是要成熟的,总要悄悄地红了,灌满甜而浓的浆汁。而她的“浆汁”将倾给谁呢?她在这方面并不“浑”,或许比其他姑娘更敏感,因为她时时在留神周围的异性,甚至强从某人的一笑、某人的一道目光中捕捉一点意味深长的东西。她给自己编道了许多故事,开始向周围女伴们挑战。但她很快发现,女伴们听了她这类自作多情的故事后,总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怜悯,好象在说:哎呀!你真可怜,这完全是你的错觉,完全是你在想入非非呀!她简直觉得这些明察秋毫的姑娘在打她耳光。忿怒和羞辱使她半夜在被窝里赌咒:一辈子不说那种蠢话!一辈子不出嫁!和她忠实的板胡终身为伴。才不象你们呐,急巴巴地要做男人的奴隶。嫁人?这多臊人多腻歪呀!待她把自己把别人都批判完毕,便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天明。可第二天,即或第二天熬得住,不出第三天,那些“蠢话”又搔得她心痒了。
不错,她能从早到晚让自己手脚不停,不论公事私事,她都干得津津有味。但这并不能把她内心所有角落填满。去把排演室的地板再拖一遍?或者去道具组找点木匠活?每当这时,那些“蠢话”自己会泛上来。她先对自己讲,等把自己说服后,再去对别人讲。她学聪明了,往“蠢话”里添了些细节。有一次,她买了一斤半银灰色毛线,想织件毛衣做老父亲六十大寿的贺礼。父亲劳碌大半生,这样的奢侈他连想也没想过。她开始拙手笨脚地编织它时,引起了姑娘们的高度重视:“给谁织?老实坦白!……”
她被这种“逼供”激起了幻觉,她不忍将幻觉从心里抹去。她含混地答道:“你们织我不能织?”
“那他是谁呀?”
她不敢接着编下去,便吃吃直笑。
这一下形成了僵局。她不敢把毛衣织成,因为周围的姑娘急着看这件毛衣将穿到谁身上。她们的好奇心日见增长。似乎她们恋爱是顺理成章,而独独她卷入这类事就不近情理,不合常规了。这公道吗?……她有镜子,知道自己不美,过于粗壮,脸上长着“青春痘”。难道因为这些就不该有个人来爱她吗?她心眼多好,难道心眼好不是最最主要的吗?她给自己设下圏套,无法解脱了。——毛衣不能一味织下去,线总要织完的。于是她只得拆了织、织了拆,不是说大了,就是小了……
夜行军的路和夜一样长。小司务长又栽到她的背包上,朝她颈窝吹着暖烘烘的气流。这家伙白天太活泛,大忙乎,夜里熬不住了。他说了“事不过三”,这下他“说不清楚”了。
这类事到“说不清楚”时恰恰有了眉目。她破例把这件亊向女伴们瞒下来。看来真藏了点珍宝的人是不轻易向外人显摆的。二十六岁的她,头一次感到向别人瞒着什么恰恰最令人快悦。这快悦太细致,太微妙,只能留给自己仔细品嚼……
拉练结束,她真正的“编织开始”。毛衣必须量体编织,现在这身量出现了:中等个。方肩膀,他那红红的肤色衬在这浅色调上一定漂亮。这毛线简直象专门为他买的!父亲,他老人家穿这颜色不太嫩气了吗?……
初夏,毛衣织好了。一件不合时宜的礼物同样会发生合乎时宜的效用。一个周末的晚上,绝大部分人都去看某剧团的话剧,恰巧她被留下值班。他呢,也嫌话剧乏味,没去。
“拉琴吧!”他央求她,“我最爱听你的板胡。”
她拉了两曲,停下了。他遗憾道:“这曲子太……没劲。你有什么心事吧?”
“我?……”她笑着摇摇头。你应当清楚这点啊,她想。
“还真有心亊?别哄我,我可是火眼金睛!有什么不顺心的,咱俩是老乡,你该和我谈谈嘛……”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这幸福简直是砸过来的,比她预期的要猛得多。
“说实话,打离开家,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体贴过,连被子都是你帮着拆洗。你要不嫌弃,我都想……”他笑着顿住了,眼睛又顽皮又真挚。
“说呀,想什么?”她的心跳得快出毛病了。
“你今年多大?我早就想问你。”
“二十七……不过还没满,我生日在腊月。”她满怀希望地说。
他笑道:“怎么样,我猜得还真准——我就猜到你大我两岁。”
她想:在她和他的家乡,小女婿大媳妇的婚配是自然的,但她不再吭声。多日渴念的东西突然跃到眼前,她只觉得浑身无力。血一下子升到沸点,一下子又降到冰点。她没有力量把握自已。这就是平时说傻话的姑娘们常提到的那个字眼——爱情吗?
他也不再做声了,似乎对她此刻的神情有些纳闷。
“你……怎么不高兴了?”
她忽然看到床头那堆毛线:“喂,你喜欢这颜色吗?”
“喜欢。”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你给谁织的?”
“你站起来——别动——肩放平……”
他回过头,面露惊愕:“怎么……是给我的?哎呀……”
“哎呀什么!你不是喜欢吗?”她嗔怪地在他肩上搡了一把。
“那……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这,多少钱?”
她的表情滞住了,渐渐褪尽。毛衣在她手上无力地垂挂着,线团滚到了地下。
突然,屋里的灯黑了,院里也一片黑暗。那年头各行业怠工,发电厂不高兴起来,也常在晚上搞这种分区停电的名堂。这倒也好,把这一对处境尴尬的男女灌注到了一片混沌中。
“给你,这是我的手,来,坐这儿……”她对自己的寝室毕竟是熟悉的。
他捏住了她的手,她立即为自己的手比他粗壮而发臊。他们坐在两张平行的床上,离得很近,膝盖顶着膝盖。豁出去了!她想,趁黑暗的掩护,不如把一切挑明。
“你对咱俩的事咋想的?”
她感觉他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明告诉你吧,我早就……那么想了。我比你大,你知道,咱家乡不在乎这个。我看……你也不在乎岁数吧?”话一出口,她感到有那么点逼人就范的意味。
“我……”他呻吟似的哼了一声,“这下我真说不清了!……”
“就没有说不清的事。你先说!你喜欢我不?”
“……喜欢。”她听出他心里没底。他出了一口长气,又为难地咂巴几下嘴,“我一直想……真对不住,我恐怕和你想到两岔了。我一直想认你作姐姐的,我没姐姐,我也知道你没弟弟……”
她感到自己心里也突然断了电,顿时充满比这空间更浓重的黑暗。
“别的,我真没想过……”他委婉地为自已开脱,“你平时对我的照应我很感动。我常想,我要有这么个姐姐该多福气!真的,我真觉得你象我姐姐……”
“你没觉得我象你妈妈吧?”她突然被这些话激怒了。埋下去一颗种子,多日的心血浇灌,竟长出一株她完全不认识的苗!我要的不是这个!她疯狂地想。她抓着这株苗摇撼着,干脆把它连根拔起……她失望地沉默着,泪水爬满两颊。
“我……走了?”他索性要开脱干净。
她不说话。趁着黑暗,趁着你没看见我的眼泪,走吧。听见他的脚步摸索到门口,她轻声唤道,“哎,把这毛衣拿去吧。”
“那……怎么行……我……”她三步两步跌撞着走到他面前,把毛衣塞进他怀里,“随你便!你剪了它,撕了它,拆了它都成……只求你,别让人看见它。”
“你这样,我心里真……”他真切地哀伤着,无济于事地悲痛着,“我简直想哭……”
哭,都是给人看的。没人看见的泪水才是流自伤心处。“你走吧……”
他真的走了。一个月以后他调到军区干训队,不知是上级的意思,还是他自己请求的。总之,他象得了特赦一样走了。走的那天,他的脸那样轻松,比任何一笔挠头的帐目结清更轻松。爱别人是痛苦的,被别人爱或许更痛苦。
她骗自己说:我会忘了他的。
但当他再次出现时,她发现人唯一骗不了的就是自己。一块石头掷进深潭,石头不负责任地迅速沉底,水面却会久久地荡着一圈圈涟漪。一年后,她和他在一次全军区大会上相遇。那是散会时分,他在会场的一端,而她在另一端。他喊了地,似乎是下意识的。她停下脚步。他推搡着急匆匆退场的人群,想尽快走到她身边来。她竭力抵御人流的冲撞,等待他。但一辆辆小轿车和人群掺和了,形成难解难分的局面。她忽然怕了,往日的羞臊一齐涌上来。她该对他说些什么?作何举动?他心目中曾经对她怎样想的?……所以等他终于挤过来时,她已悄悄离去。
她分明看见他眼里闪着激情,她分明看见他急切的神色,可她的自尊无法承受第二次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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