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燹似乎笑了笑:“因为讲起黄小嫚,就会使每个人联想到自己——在那个时代造就这个姑娘的可悲的历史中,也有我们每个人掺加进去的罪恶。用罪恶这个词你感到过分吧?不,一点也不。虽然我们那时幼稚,虽然我们是在无意中一点一点地摧残她,但她毕竟是被很多人制造成这副样子的。我们曾利用她的胆怯、自卑、躲闪,压迫她,千方百计地损害她的尊严。严格地说,我们,还有许多人,都是那段历史的帮凶!”他恶狠狠地向乔怡拧过脸。
她怕看他。在这个时候,他善于津津有味地把一切剖开,让你看那血淋淋的要害部位。他在这种解剖中,尤其不放过自己。他有解剖癖,有残酷的解剖精神。但乔怡不得不承认他的话震撼了她。
“你在想什么?”过一会,他换了副声调问。
“不知道,我脑子乱得很……”的确,刚才一刹那她眼前浮现出黄小嫚刚参军时的样子——穿一身肥大的军装,打两根粗粗的短辫,又好奇又怯生生地站在新兵的队列里。
“杨燹,我在想,可惜时间不会倒回去……”
“看到后果,人们往往希望时间倒回去。人之所以要不断懊悔,总是不能心安理得,就是因为时间不能倒回去……”他说,“国家在变,社会在好起来,党承担了那些年的过失,然而时间却埋下这许多残局,它不会倒转回去帮你收拾。”
乔怡苦笑:“好象这一晚上你都在说服我。杨燹,我并没敢对你抱什么希望,你不用说服我……我会很快走的,不再来麻烦你。”
“得,又来了!”他恨得一跺脚,忽然转向乔怡,“来,你听着:我爱你!……”乔怡刚想说什么,又被他堵回去:“我爱你!……”他再次抢在乔怡开口前:“我爱你!!!……假如你还听不明白,我就这么一直喊下去!”他喘着气。
乔怡也喘息着,无言可对。
“两年前,我几次到白马山医院去看小嫚,然后渐渐下了决心:我得和她结婚,这对她是唯一有效的一着!人不能只说点动感情的话来帮助谁,口头上的慈悲顶屁用!得动真格的!”
不知又过了多久,杨燹象突然悟到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荞子,”他轻声道,“我胡说八道半天,你大概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我的确不是记你仇……”
“行了,行了,行了吧……”
他不做声了。须臾,他拉起她的手,仍象当年那样怯生生的,仿佛怕冒犯了她,在请求她恩准。这手上仍有汗,指尖仍冰凉,抖颤着,似乎他一生的幸福都在此一举——一切都原封不动地重现了,区别在于那是开始,这是结束。他将她的手举到脸颊上。乔怡抬起脸望着他。宽大的军衣在他身上显得那样合体,正如他曾经说的,他天生来是块当兵的坯子。他这样健康,充满力量,每块肌肉都在军衣下不安分地鼓动着。他从来没有那种温柔的情感给予她。但他有那种情感,甚至比别人多,只是一经表现出来,首先就被他自己鄙夷或嘲弄了。他瞧不起柔情似水的男人。然而此刻,他一反常态地用乔怡陌生的目光注视她……他的眼睛居然也会有泪光。他怎么了?
他终于喘了一口粗气:“以后,你还愿意给我写信吗?”
“我会写信的,不过你别指望太多……”
“我只要一小口水就够养活了。我不指望更多。当然不能写那么多信,我们这一代人,要做的事太多,趁着年纪还不算太大,修修补补还能派点用场。写信,就往后放放吧。但你至少得让我知道,你是不是在很好地活着……”
乔怡从他眼中看出,他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对她眷恋。乔怡的手轻轻地、仔细地在他脸上移动:那额角的疤痕、深陷的眼窝、浓密的胡茬,这手在做最后一次“巡礼”,因此它不放过任何一个优点和缺陷……
我并不是甜美精致的人,
长着浓髯,太阳晒黑的肤色,
灰色的脖子,并显出不可亲近的样子。
杨燹脸上带着自嘲,背诵了几句惠特曼的诗。乔怡这才体会到心作痛的滋味。
“我和你都做了一次巨大的牺牲。”他说,“我们用牺牲替社会赎回点什么来……在我生活里,有多少比爱情重要的事要去做。谅解我吧。黄小嫚比你更需要我——你是感情的需要,而她却是生存的需要。”
“不必对我解释那么多。按你想的去做吧……”乔怡道,“我该走了。”
“不要走,这一走我知道再也抓不住你了。我知道,你千里迢迢来了,将很失望很心酸地回去,你是为我来的。”他扳住她的肩膀,“我打过你,你到现在还疼。那是个不正常的年月,也要允许人们有各式各样不正常的心理和行动。我忘掉那些了,希望你也忘个干净。”
他放开她,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一口。“乔怡,你以为我在爱情上做最后裁决时比你的痛苦小吗?……我收到你的信,冲动得差点上火车去找你。可男人不能象女人,把爱情当第一职业。我今天跟你谈的,你都懂吗?……我只想要你明白一点: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乔怡侧过脸,泪囊失控了,让泪水泛滥着。杨燹的话她信服了。他变得博大了,宽容了,大山给了他大山般的胸襟。
杨燹,他的确变了。他身上属于华丽的那部分不见了,被那大山老林打磨干净。他曾经有过的那种骚动不安的热情,那种用心善良的破坏性,现在变成了力,一种思考和行动的力。他过去的生命象地面上飞湍的溪流,要冲毁一切似的蹦跳着;而现在的他却成了一条暗河,在地下默默潜流。她相信,他从来没恨过她,并至今仍爱着她。
可她心里那份爱往何处发落呢?……
“走吧。……即使呆到天亮,你终究要离开我。”
她仰仰头,想把泪控回去。她舍不得离开他,但越呆下去越舍不得。认命吧。
他们走出街心花园。远远地,乔怡回头望了它一眼,过去她从未对它留神过,但从此她要记住它。
向前再走二百米,就是招待所。杨燹似乎也意识到了,把本来很慢的步伐放得更慢。他们都不忍心惊动这默契的沉寂,不忍心打断彼此内心的对话。
快到招待所巷口,杨燹说:“我站在这里,看着你走进去。”
招待所的灯全熄了,巷子显得又窄又长。他站在巷口。别了,杨燹,属于我和你的最后一个夜晚,结束了。
乔怡向前走着,奇怪的是她那悲悲惨惨的情绪突然消失了。她感觉到杨燹目光的热度,但她强迫自己不回头。爱情……爱情是否也有它的演化过程呢?就象此刻,它表层的亮度熄灭了,而内核的比重在增加,密度在增加。一瞬间,乔怡否定了少女那种一味索取的爱,她将会默默地一味给予,这爱已超出一般的范畴,不再追求狭义的完满结局。它压根不要结局,这爱将无须任何回报。这爱也将不需要任何形式。她悟出刚才杨燹所说的话:这是他们所做的一生中最了不起的牺牲。而这牺牲仅存于他和她之间,是两人的合作。她,还有什么可怨艾的呢?……
你去吧,用你那双粗胳膊去温暖那个可怜的,曾被人称作“小耗子”的姑娘,她多脆弱!从你身上将释放出双倍的热力,那里面也有我的……
巷子总有尽头。但她知道杨燹始终站在那里看着她……
杨燹。我这会的感觉好极了。这一夜的情绪几经跌宕,最后象江河的入海处那样突然展开,变得平缓。这就叫豁然开朗吗?……不管叫什么,我反正在这一刻全部懂得了你!其实你所有的解释都多余,我们之间本不需要任何解释啊!
“荞子……”巷子那一端的杨燹突然叫道,而且是用这个名字。
她站住了,回过身。犹犹豫豫地走向他。他竟和她一样不舍啊!她加快脚步走向他,他也迎上来……
一缕晨光随着伸进来。赞比亚趴在洞口,精疲力竭地大口吸着带叶绿素味儿的氧气。
他又赢了。十个指尖在流血,但他毕竟扒出了豁口,由此通向生的世界。不然这个洞穴将成为他和几个女敌人的坟墓。
洞口太小,他奋力往外钻。雾仿佛在冲击着他。
然而等他双脚刚立稳,一个晃晃悠悠的影子倏然矗到他面前。他隔着雾,看清这张脸上血迹纵横。
满是鲜血的面孔逼过来,狰狞可怕,简直象电影里推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面孔特写,显得那样大,大得不真实。赞比亚明白了,这矮子刚才只是被他砸晕了,或者是装死。
两个人纠缠了两夜一天,到此仍难解难分。赞比亚第一次正面看清这个敌人的脸。高颧骨,深眼窝,吻部如猿类般突出,厚厚的嘴唇颜色发黑,从唇缝里露出不整齐的、被烟熏黄的牙。
两个人象拳击手那样对峙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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