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了、老了,不,是更瘦更老了。他或许再也喊不出那种金属音色的口令了,他或许再也走不出以往那标准的步伐了,他或许再也不能领着鼓动组超过急行军的大部队,占领一块坡地说唱了。但他床下那双洗白了的毛了边的军用胶鞋,鞋带系得整整齐齐!衣帽挎包挂得那么有条理,仿佛这不是病房而是营房,仿佛一声紧急集合哨他还会戎装整齐地第一个到位。难怪啊,军旅生活几乎是他的全部阅历,统治着他的意识和下意识……
记得杨燹被专案组带走后,乔怡心如槁灰,她递交了复员申请。徐教导员不解地打量着她:“怎么,部队不好?”
乔怡把玩着军帽,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要走?”他伤感地问。
“部队……哦不,是我不适合留在部队!”
“不适合?”
“对。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和别人一样,但事实证明不行。”
徐教导员苦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可真麻烦。那些烂七八糟的书你读得太多啦!”
乔怡声明那些书并非“烂七八糟”,全是世界名著,人类知识的结晶。
“所以你总是有些怪念头……换了我,我一辈子也不离开部队,打都不走!你家里对你的影响太大,你该从思想上与他们划清界限才对。”
乔怡又声明复员并非是那个家庭对她有什么吸引力。虽然那幢小楼又回到主人名下,但儿时臆想的童话世界早已荡然无存。父母变得更加卑琐和小心,他们对生活只求安宁,不求享乐。少了那个大吵大嚷的外婆,小楼静得让人发怵。乔怡每次探亲总是提前归队,她感到家里与外部世界的温差起码有十度。当全家围着那个旧红木八仙桌,用那些笨重的银质餐具吃饭时,乔怡偶尔对社会发几句豁边的议论,父母都会向她竖起食指:“嘘——解放军不能瞎讲的。”,两个哥哥也会象受了惊吓似的频频眨眼。一个贫血的家庭;一个害过敏症的家庭;一个可怜巴巴的家庭——乔怡在心里对自已的家庭批判道。他们有文化,有相当高的文化,伹同样禁锢自已的思维。乔怡渴望的,是思维的自由。
“思维自由?”徐教导员偏过脸,吃不透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对,部队是没有这种自由的。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没有统一的指挥,没有组织纪律是不行的。”
“依你说应该怎么着?!”
看得出徐教导员已被她这些话惹火了。
乔怡答道:“我不能怎么着。所以我要求走。”
“就这么留不住?”
“对。”
“假如我非留你不可呢?”
“但愿你尊重个人意志……”
没想到徐教导员在桌上猛击一掌,又亮出金属嗓音:“部队,就不能有那么多个人意志!”
乔怡浑身一哆嗦。她告辞了,一边戴上军帽。“回来,你的帽子怎么戴的?”他问。
乔怡慌忙摸了摸——没错。
“太靠前。”他指出。
她往后推了推。他走上来,一边整理她的军帽,一边琢磨她到底哪里不对劲。乔怡却从这老军人的眼睛里看到深沉的慈爱,这目光她甚至不曾在父亲眼里觅见过。那双眼睛仿佛在惋惜地问:一定要走吗?……
乔怡不敢看这双眼睛了,不然她的决心会瓦解。徐教导员退后一步,忽然笑了,“算了,你还象刚才那样戴吧。”
乔怡明白他这一笑是想减轻方才给她心理造成的压力,想缓解冲突,想……总之还是想留住她。
不久,“四人帮”被打倒了。乔怡没有走,倒是徐教导员卷着铺盖走了——去参加“讲清楚”学习班……
二十分钟过去,徐教导员没有醒,乔怡悄悄留下那满登登的大网兜,离开了病房。走到门口,她想起桑采的信,又走回去,把那封带着淡淡香味的信放在他枕边……桑采在信的结尾说,她想吃徐教导员包的饺子……桑采还说她对不起曾象父亲一样爱她的徐老头儿……桑采哭了,在信纸末端有一大片被泪水溶化的字迹……
乔怡从医院出来,去车站买好了明天的车票。回招待所的路上,她发现前面走着一个人,背影很象黄小嫚。
她追上去,但被一群瞎撞乱窜的孩子阻隔了。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叫嚷着:“快看!神经病!……女疯子!……”
乔怡的心猛往下坠:怎么了?她的病情又有反复?!她看见黄小嫚加快了脚步,显然想逃避孩子们的追喊。
乔怡急忙跑了几步,但起哄的人群象雪团似的越滚越大,人行道渐渐被塞住了。马路上许多人停下自行车,兴致勃勃地边看边议论。
黄小嫚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乔怡透过人缝看见她、脸色煞白,充满惊恐。
乔怡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一边愤怒地叫着:“无聊!你们在喊什么?!……”但她发现自己的嗓音立即加入到那起哄的巨大声浪里去了。她第一次产生想拳打脚踢的欲望。她左右开弓,推搡着骚动的人群,但她很快也发现,自己的力气与嗓音一样微不足道。
人群还在热闹地向前拱动。他们不肯放过生活中意外的消遣。
乔怡看见黄小嫚突然掉转方向,朝马路上跑去……不得了!马路上全是长鸣着喇叭、不肯减速的车辆。这一带是全市的交通枢纽!
她完全失常了!不然决不会扎进车辆的铁流!
乔怡忘乎所以地冲上马路,朝那个茫然的瘦小身影跑去——
差一点!只差一点!一辆飞驰的吉普车尖叫着煞在她俩鼻子底下。
乔怡不知自己怎样扑上来,又是怎样和她一起摔下去的。
司机吓黄了脸,从车窗口伸出头来咒骂:“疯啦?你们——活得不耐烦啦?……”
乔怡顾不上理会他,只想把黄小嫚往上拽,无奈她自己也浑身瘫软,军裤在地上擦破了,膝盖渗出血。
司机咒骂着,一手架起一个,送到马路边上。乔怡紧紧搂住小嫚,后者竟象刚刚认出她。
奇怪的是那起哄的人群依旧乱哄哄地向前滚动,慢慢上了十字路口的天桥。乔怡发现自己闹错了,他们喊的并不是小嫚:的的确确有个满身披红挂绿的女人,走在人群里。
“刚才……多危险!”乔怡轻声道。
小嫚盯着那个打扮得象“吉普赛女郎”一样的女人。那女人旁若无人,急匆匆地走着,神情很认真。
“走吧,我送你回杨燹那儿……”
小嫚不动,眼神呆呆的。
“他们……不是喊你。”乔怡掏出手绢擦着她额上的淋漓大汗。
“我知道。”她说。然后又用强调的神色加上一句,“我病好了。”
乔怡看着她。她显得更加瘦小,脸上那种奇怪的老相更显著。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没什么。只不过想散散步……你一点都没变。”她说。
“你也是。”乔怡言不由衷。
“谁说的,我知道我变多了。”她忽然很明朗地笑了,“那时候真有意思,你老是护着我。你是好人,乔怡。”
她们并肩朝前走。黄小嫚看了一眼乔怡的手,那只手始终神经质地摄住她的胳膊。乔怡一笑,赶紧撒开了。
在黄小嫚看来,任何美貌的姑娘都不能和乔怡相比,她有一种奇特的气质。这气质中透出的善良和聪慧,使每个与她靠近的人都感到自已忽然也变得美好起来。她那张干干净净的脸很象一尊菩萨,给人一种圣洁超然之感。记得刚入伍不久,她就显出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她不喜欢照相,不喜欢在军帽下剪一排刘海儿,不喜欢在钥匙上拴什么小花小鱼,最最不喜欢在军衣里衬一个色彩宜人的假领。她总是淡淡的,随随便便的。她无心出众,结果却非常出众。她说话不多,但偶尔冒出几句俏皮话却十分得体。她总是遮掩自己的聪明,似乎怕这聪明会刺伤别人。她美,从内到外透着一种很复杂的美……难怪杨燹始终爱慕着她。
黄小嫚渐渐与乔怡拉开距离。她有些自惭形秽。她忽然生发一种感觉:乔怡和杨燹本是天衣无缝的一对,自己却象凭空打进去的楔子,眼睁睁拆开了他们,却永远是个不协调的角色。想到这里,她痛苦极了……
乔怡停住脚,等候落后几步的黄小嫚。她脸色发暗,看上去象个久病初愈的小老太太。她的精神还很脆弱,这一点从她的表情上体现出来。她那双曾经还算美丽的眼睛闪着厌倦的、或说是疲惫的光。乔怡被她的形象弄得一阵心酸——她才二十九岁啊!
杨燹的选择是对的。除了杨燹,或许没有第二个人能把这个孤单单的灵魂暖过来。
直到她把小嫚送到杨燹家,乔怡才算放下心来。见她俩进来,杨燹全家一刷齐地从各自的椅子上起立,全用惊惧的、意料不及的神色看着小嫚,又看看杨燹,那意思是说:哼,日后有的是热闹瞧呢!
全家刚才正商量如何去寻找她。父亲主张再找不到就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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