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第109章


有一只空的玻璃花瓶,卧室里也不过一个大衣柜,一张床,一张桌子而已。与家里的房间相比,这里充满三星旅馆式的寂寥,但简妮却喜欢它与上海没有干系的漂泊感。她的厨房窗对着门外的走廊,常能听到邻居们经过时的说话声,有人说英文,有人说德文和法文,还有一些日本人,让简妮觉得舒服。公寓里有种咖啡与加了柠檬香料的洗涤悸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与美国公寓里的气味十分相似,它让简妮感到安心,每次回到公寓的楼道里,简妮都长长地舒一大口气。
厨房几乎是空的,吊橱里只有劳拉当时剩下的半包咖啡,一些煮咖啡用的过滤纸,还有一些通心粉,半瓶橄榄油和几小盒番茄酱,做意大利面条用的。还有一包香烟。简妮看到那上面的小贴条,发现那些东西都是在KMart买的,想必是劳拉从美国带来的。简妮有时在厨房里用劳拉剩下的东西,为自己做一杯咖啡,或者一盆蔬菜沙拉吃。
谢天谢地,公寓里有有线电视,可以看到N。简妮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将电视打开,让房间里有N的声音。看到新闻里常常一晃而过的纽约,简妮的心就会“哗”地跳一下。有时在做事,听到电视里面说纽约,简妮也忍不住吊着两只湿手,从厨房里奔过来看。常常一过来,纽约的镜头却已经一晃而过。
从家里搬出来时,简妮带着自己的全部行李,包括从美国飞机上带下来的那个Muffin,它干得象块石头一样。她将它放在厨房的架子上,用一个玻璃啤酒杯罩着。
简妮总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落,她在厨房里唯一的椅子上坐着,喝一杯劳拉在KMart买的咖啡,经过六月的霉雨季节,咖啡受了潮,香味闷闷的,带着陈宿的气味,完全不象当时鲁留下来的咖啡那样香。但它总是咖啡,是美国的咖啡,比上海的咖啡要好,比和平饭店的咖啡要正宗。有时,简妮象在美国一样,做夹忌司的美式三明治当晚饭,忌司还是Muller太太每个月到香港买东西,美国同事集体托老板太太带买生活日用品,简妮请老板太太代买的。整个上海都买不到一片忌司。简妮在美国跟Ray学会吃忌司,那时更多的是为了营养和方便,她没想到自己在上海,会这样疯狂地想念加在面包里的那一片薄薄的忌司,找遍上海,都买不到一片忌司。Muller太太是个很亲切的美国人,她瞪大眼睛说:“是啊,我最受不了的也是买不到忌司。还有比较硬的黑面包。”简妮的小三洋冰箱里,装的都是香港带回来的忌司片,还有吃热狗用的芥末酱,在锦江饭店里的小超级市场里,有时可以买到热狗肠和酸黄瓜,那时,简妮就为自己做一个真正的纽约热狗,用张餐巾纸包着,就着可口可乐吃。脱离了家的简妮,终于过上了与住公寓的大多数外国人一样的生活。
让简妮心烦的,就是爸爸妈妈狂轰烂炸的电话,他们要简妮休息天回家去吃饭,他们要来简妮的公寓,帮简妮洗衣服,晒被子,送鸡汤,他们要和简妮在一起。
第十章:买办王(15)
但是简妮不要。
简妮在家也开着电话的答录机,电话响了也不接,要听到留言的不是爸爸,她才抢过一步去,接起电话。要是是爸爸,她就用答录机堵他。爸爸充分表现出了新疆知青那种坚强的神经和百折不挠,他就是能一晚上不停地往简妮的电话上打,一遍遍地留言,不和简妮说上话,就誓不甘休。
简妮常常就这样被爸爸逼回家去吃饭,换来他们不再威胁要到公寓来看她。简妮不愿意看到他们,不愿意自己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在柚木餐桌上,看到爸爸因为骨折过,总是向右侧倾斜的背脊,她厌恶得要发疯。即使是嘴里含着满满一口饭菜,也不能咽下去。每次被逼得走投无路回家一次,简妮对家的厌恶就加深一层,她自己都对心里那势不可当的厌恶害怕起来,她不知如何收拾。望着因为她回家而心满意足的父母,简妮磨牙霍霍地想,回避他们,是对他们最体贴的方式,他们却不懂,一定要弄到鱼死网破。但,鱼如何死,网怎么破,简妮却不敢想。
她渐渐在公寓里交了几个朋友,一个德国女孩,一个荷兰女孩,她们以为简妮是美国的ABC,家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住。周末时,她们常常约好了一起去上海的酒吧玩,她们三个人,都喜欢去一个开在地下室里的酒吧,因为那里比和平饭店和希尔顿都更合年轻人的胃口,还可以吃到比较合欧洲人口味的意大利面条,德国冷肉丸,和加橄榄油和意大利甜醋的沙拉。那里原来是防空洞,被一个上海女孩租下来,她的男朋友是希尔顿的德国厨师,他们合伙开了这个酒吧,墙上挂着飞标,喇叭里播放的是从德国带回来的欧洲音乐,吧台上挂着成串的辣椒,大蒜和玉米,黑板上用真正外国人写的那种又圆又大的字体写着简单的MENU,那是简妮觉得最亲近的地方,和她大学里的食堂黑板上的字迹惊人的相似,菜单也相似,每日的例汤总是有蔬菜汤,奶油蘑菇汤和牛肉古拉须浓汤,和学校食堂的一样。那酒吧在外国人里面很出名,所以晚上放眼一望,被桌上的烛光照亮的,大都是形形色色的外国人的脸,听到的,也大都是各种口音的英文,坐在那里,简妮总是想到一句奇怪的话:“一个罗卜一个坑。”哪一天,能躲过爸爸的追击,在防空洞里消磨整整一晚上,简妮的心就觉得很舒展,象紧缩的茶叶在滚水里渐渐舒展开来,还原成一片完整的树叶,并散发出芳香。那时,简妮轻轻地谈笑,与那些在上海寂寞得发疯的外国人,当说到每个月从香港买忌司回来吃,大家都笑出来,大家都是这样干的。烛光照亮了围桌而坐的人们,空气中荡漾着融化的忌司臭臭的香味,简妮感到一种有些甜蜜的惆怅在心里流淌,她惊奇地想,这难道是乡愁吗?对所有的外国人来说,它一定是乡愁,但她,上海实际上是她的家乡呀。她的心,竟然也流连在乡愁里面,怀念着在世贸中心地铁站的通道里,静默而迅疾的人们,男人下摆微微掀起的米色风衣。
这个星期,从星期四开始,爸爸就开始打电话来,要简妮回家。开始,简妮象从前那样不接电话,企图躲过去。她抱着胳膊,在电话边站着,听爸爸的声音一遍遍地从答录机里传出来,就是不接电话。但爸爸无休无止,不屈不饶,在简妮看来近乎无赖。他将简妮烦得,将手里的书一把摔在地上。她想过,索性将电话线拔了,让他的声音传不进来,但她知道不能这么做,这样,爸爸马上就会发现她在家。所以,她只能一遍遍爸爸的留言折磨着。
总算,简妮发现爸爸的声音不同寻常,他很镇定,说得很慢,很坚决,这表示他真的有事要说。简妮回想起来,爸爸到了要说什么重大的事情时,才用这种声音说话。这时,他声音里因为受教育不多而不能剔除的粗鲁和毛糙变成了坚决。
简妮心头一跳,她猜想,他们终于被自己的态度激怒了。家里人的脸一一浮现在她面前的黑暗里,爷爷好象将自己紧紧关在壳里的蛤蜊,他什么都当没看见,回想起来,要是简妮不跟他说话,他从来不主动与简妮说话。其实爸爸也是这样,随便你怎么躲着他,他都照样一团火似的围着你,洋溢着消毒水气味。他的感觉好象关在贝壳里了一样,只剩下没有休止的热情和自豪。简妮想起来,自己偶尔捉到过爸爸偷眼看自己的眼神,他脸上放着笑,但是已经勉强,眼睛飞快地,几乎是惊慌地一轮,向她飞来。自己的父亲被逼得偷眼看自己,让简妮心里难过。但她看不起这样的眼神,简直就是讨厌。
但她意识到家里人已心知肚明,而且就要向她摊牌时,简妮又有些惊慌。她不敢接爸爸的电话,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到午夜了,爸爸不再往这里打电话,简妮去消除答录机上的留言,看到他已经留了六个同样的话,就是通知简妮这个周末一定要回家。
星期六晚上,简妮索性下班就躲到防空洞的酒吧去了。防空洞的空气,总有点闷,有种隔宿的潮湿的怪味道。在那里,她吃了一份意大利蔬菜汤,还有两片蒜茸面包,然后要了一杯葡萄酒,准备慢慢消磨。酒吧里有不少人戴着橘黄色的帽子在喝啤酒,他们在等人,看到有同样戴橘黄帽子的人进来,他们便大声欢呼。简妮问了过来送酒的酒保,才知道今晚有欧洲的足球联赛,德国人和荷兰人比赛,那些戴橘黄色帽子的人,是荷兰的球迷,他们在这里集合,准备到附近的锦江饭店看卫星转播的球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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