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 莫言》第70章


天说:“不用捆了。”
地说:“瞎子,我们不要捆她,还要她无法反抗,该怎么办?”
瞎子说:“当头一棍,打昏她。”
地说:“不好,不好!”
痴子德强咬着舌头说:“把她的手剁掉。”
天说:“你小子,一点也不痴嘛。”
地说:“动手吧。”
父亲说他与德高、德强一拥而上。麻奶奶挥着菜刀,劈得风响,跳着骂:“杂种,我先劈了你们!”哑巴躲闪得慢,耳朵被削掉一块。父亲说他灵机一动,抓起一个木头锅盖当盾牌,冲上去,麻奶奶一刀劈在锅盖上,拔不出刀来了。德强一个地滚龙上去,搂住了麻奶奶的腿,德高扑上去,扼住了麻奶奶的脖子。父亲说他对着麻奶奶的肚子,撞了一头,麻奶奶应声倒地。父亲说天从厨房里搬来一个剁肉的木墩子,放在麻奶奶身边,从木锅盖上拔下菜刀,对着地说:“你来剁吧。”地推让着,说:“还是你来剁。”父亲说他们俩推让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猜包袱、剪刀、锤比输赢,赢者先剁,输者后剁。天伸出巴掌,地伸出拳头,天赢了,先剁。他命令父亲他们把麻奶奶的手按在木墩子上。麻奶奶好大的劲头,像条母水牛一样哞哞地叫着,父亲说他们堂兄弟三个使了吃奶的力气都按不好她。地过来,一只脚踏在麻奶奶背上,说:“老实点!”麻奶奶顿时老实了。天举起菜刀,往刀刃上吹了一口气,然后挥臂刀落,“喀嚓”一声响,麻奶奶一只手齐着腕断了。
父亲说麻奶奶怪叫了一声,背虽然被地的脚踩着,还是罗锅了起来。
血一股股地从断腕上冒出去。那只脱离了肢体的大手,在地上抽搐着。
父亲说天把菜刀递给地。地接了刀,用更加干净利索的手段,剁下了麻奶奶另一只手。
天说:“你们松手吧。”
父亲他们松了手。麻奶奶困难地爬起来,失了双手,她的身体丧失了平衡,晃晃荡荡站不稳。豆大的黄汗珠在她的麻脸上滚动着。
“小畜生们!狠心的小畜生们!”父亲说麻奶奶扯着喉咙骂着,挥动着双臂,像挥动着两根棍子,黑色的血像热乎乎的急雨,在屋子里飞溅。一道热血淋在天洁白的脸上。天像被火烫了似的,怪叫了一声。父亲说天掏出一块布擦着脸上的血,气急败坏地下着命令:“快快快,按倒她,剁了她的脚!”
父亲说麻奶奶闭着眼往墙上撞去,哑巴伸手揪住了她,并顺势把她压倒在地。天和地把剁脚的任务交给了父亲。德高抢刀先剁,父亲说哑巴手大臂粗,劲头儿十足,一刀便剁断了麻奶奶的脚脖子,那只穿着缎子鞋的小脚单独立在地上,样子十分可怕。父亲说麻奶奶虽然面孔丑陋,两只小脚却裹得十分精巧。父亲说轮到他动手时,那把菜刀已经被热血烫卷了刃子,所以他连剁了三刀也没能把麻奶奶的脚剁下来。剁到第三刀时,父亲说他忍不住的恶心,一股黏稠的东西从胃里往上翻。他扔掉菜刀跑到院子里,弯着腰呕吐。
接下来,父亲说,天表哥让德高把麻奶奶扶起来。麻奶奶如何能站住?她的嗓门也降低了,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天说:“瞎子,该你动手了,割掉她的眼皮吧。”
瞎子摸索上来,从大表哥手上接过那柄牛角柄的小刀子,去割麻奶奶的眼皮。麻奶奶断断续续地说:“好孩子……给我个利索的吧……”
瞎子镟去了麻奶奶的眼皮。麻奶奶哼了几声,就昏了过去。
父亲说目睹了这一切的七老爷其实已被吓痴了。他瘫在墙角,身上散发着屎尿的臊臭。两位表哥令父亲他们在院子里挖了一个窟窿,把七老爷爷活埋了。
父亲说土埋到你们七老爷爷脖颈时,他鼻孔流血,眼球突出,脸色像茄子。天让痴子举着半截蜡烛照着明,自己掏出匣枪,对准你们七老爷爷的脑顶打了一枪。一股白脑子蹿了出来。
父亲说,你们老爷爷这一辈的人就这样被拾掇干净了。天从痴子手里夺过蜡烛,插在你们七老爷爷头顶的枪眼里,打着哈欠说:“累了累了,有活明日再干。”
第十章
天和地进村后的第三天,是一个基本和平的日子。父亲十分厌烦地对我们叙述着,完全失去了讲故事的兴趣。我跟着你们那两位疯疯癫癫的表叔,串着胡同打狗。这根本不是两个杀人魔头应该干的事情,而是两个顽童的行为。父亲说,我这两个大表哥的迷人之处,也正是通过这些荒唐行为表现出来。
我们堂兄弟几个跟着他哥俩,打死了十几条狗。痴子德强有模仿狗叫的天才,他用狗的语言把狗引出来,充当两位表哥的靶子。父亲说这天傍黑他们受到一次小小的偷袭,一发子弹从背后打中了瞎子的脖颈。瞎子立仆在地,嘴巴里吐出了一堆血沫子,一句话也没说就死掉了。
这一枪结束了打狗行动。天察看了一下瞎子的枪伤,对地说:“这是捷克造七十九毫米步枪发射的子弹。”
地说:“枪法还不错。”
父亲说地的话音没落,又响了一枪。子弹打在天脚前的泥土里,冒出了一股白烟。地一扶花机关,打了一梭子,就听到有人在西边的房顶上叫了一声,然后滚得一片瓦响。
那是我的八叔,父亲说。他也算是个神枪手。地的枪弹打光了,便吩咐我们去河北边的墓地里为他取子弹。
父亲说那片墓地有一亩大小,里边生长着一些黑松树。传说里边有一条碗口粗的黑蛇。
他有些胆怯地看着天和地。地说:“你怕了吗?”
父亲点点头。
地说:“我自己去吧。”
地大摇大摆地在石街上往北走,天带着我们尾随着。
父亲说两天前遭了酷刑的大奶奶还绑在柱子上,人已死了。
虽然没有风,但墓地里的松柏却哗哗地响着,宛若潮水涌动。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从天而降。地推倒一个石马、显出一个方方的石坑。石坑里竟然是一堆金灿灿的子弹。地往枪里压了弹,枪里压饱了,胸前还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地拍拍布袋,说:“五百发。”
父亲说少了瞎子马竿戳地的“笃笃”声,他心里感到非常空虚。
走回石桥时,夕阳把满河的流水照得通红。河水因有了颜色而显得格外宽厚。那座与石桥连接着的大门楼子也显出了几分巍峨。父亲说他看到大爷爷那颗头颅被一阵旋风吹动着在桥头上打转儿,好像那头是用纸壳糊成的。他还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尸臭。一群乌鸦从空中俯冲下来,呀呀地叫着,盘旋着覆盖了大奶奶的尸体。一只肥大的鹰在河上盘旋着,突然一斜翅膀俯冲下来,好像一道黑色的电光。老鹰抓着大爷爷的头颅,艰难地、用力扇动着翅膀飞起来,那缕山羊胡子在晚风中飘动。一阵枪响,一溜火光,老鹰和头颅被打烂、垂直跌落在河水中、轻巧的羽毛随即飘下。地哼了一声,脸上布满笑容。父亲说,他们站在桥中,望着那黑洞洞的大门,不由地发了愣。
就在那时候,门楼里一阵呐喊,好久没有关闭的两扇大门,嘎嘎吱吱怪响着合拢了。紧接着就有几道火舌从门楼上射下来,打得桥面一溜火星子。天和地几个箭步就窜到大门外的死角里。父亲他们也随着跑过去。
这场战斗,是父亲的十五位叔伯组织的,父亲说他的父亲我们的爷爷没有参加。我们的爷爷就是被二姑奶奶咬了手指那位。父亲说他不知道我们的爷爷跑到什么地方避难去了。
天说:“舅舅们,开开大门,放我们进去吧。”
门里嚷着:“野杂种,回去找你们的娘吧。”
话音甫停,又有石头瓦块从门楼上扔下来,有一块枕头大小的石头擦着天的鼻尖滑下去,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天举起匣枪,对着门楼上扫射。地也用花机关枪打了几梭子。
上边有人挂了彩。哭着跌下去。天和地带着我们从土围子上爬上去,看到有七八个男人正在街上奔跑。兄弟俩便用枪撩倒了他们。
这其中有十一叔——痴子德强的爹,还有二伯——瞎子德重的爹。
父亲说中秋节晚上,月亮又大又圆,白光灼灼,照耀得村庄几乎没了黑暗,即便在房子的阴影里,也能看清手掌上的纹。
消灭叔伯们的战斗持续了好几天。他们有的藏在枯井里,有的钻在草垛里,但都被痴子德强发现了。他活脱脱是一条警犬。这里一个,他指指枯井。天和地就命令哑巴搬着一盘石磨投下去。井里传上来沉闷的声响,和十四叔的惨叫。他指指草垛,说,这里还有一个。天和地便令父亲去寻找煤油。父亲从六婶家提来一桶煤油,淋在草垛上。天点着一块蘸了油的棉絮,掷在草垛上,火焰迅速爬上草垛,数丈高的火苗子冲起来,一个遍体着火的人从火堆里滚出来,滚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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