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第42章


现在坐在榛子和栗子旁边的婷婷想,五十五岁,好年轻啊,她就是五十五岁那年碰上张书阁的。
那个小年夜没什么探望的家属来。因为雪下得大,风也大。会见室只有两家子,舒婷婷和儿子、女儿,另外一家是父母来看他们二十来岁的疯儿子。婷婷和儿子亲一些,所以叫他是叫乳名“豆豆”,而对女儿,她比较严肃,也比较胆怯,只是直呼其名“含笑”,有时还“许含笑”。“许”来自哪里,她是想都不愿去想的。
含笑给一件红色羽绒服穿成了个胖子,坐在那里,没话说都吵闹无比:羽绒服“咕嗞咕嗞”的磨擦声让她好紧张。原来“如坐针毡”是有嘈音的。豆豆比含笑大两岁,却象是娘仨中唯一的成年人,交待母亲,点心要藏好,别让同屋女病友吃了,人家是疯子,偷吃了东西是白吃。少跟别的疯子聊天,疯子里有奸细,专门汇报别人的疯话,以证明自己比别人正常,别人更疯。豆豆二十七岁,疯子的孩子早当家,这一点让婷婷心里又甜美又酸楚。然后母亲象寄宿生那样,乖巧地问自己的晚辈家长们,春节是否接她出去过。春节放长假,好不容易能出门旅行一次,所以就不接了。十五来接吗?十五该上班了,宾馆该忙了。
“那什么时候来接我?”婷婷惶恐了。被家长们撂在全托疯人院,无期地撂下去了?
“再看吧,”含笑说。
这几个回合的问答是在母女间进行的。许含笑是宾馆前台的工作人员。五星级宾馆。于是许含笑就有了一种“宾馆微笑”。
“春节所有人家都会来接病人出去的。食堂都放假。冰箱全部要化一次冰。”婷婷说。
女儿和儿子对看一眼。从母亲的话中看出了疑点。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康复是没用的。冰箱化冰和整个事端有什么关联?疯不疯,就在于明明没关连的事你去瞎关连。
“十五我请一天假,”豆豆不忍心了,摸摸母亲的手背,“早晨来接你,出去吃元宵。”
“给鲁阿姨家拜年啊,”婷婷提醒两个孩子。
他俩告诉过她,曾经和她在东城区文化馆做了十多年同事的鲁阿姨两个月前突然得心脏病死了。鲁阿姨得去世前是婷婷的定期访客。鲁阿姨在世婷婷不会在医院过年。鲁阿姨也是唯一清楚婷婷真实病因和听过她全篇疯话的人。如今被焚化了的鲁阿姨随着婷婷的秘密灰飞烟灭了。
门口一声“吱呀”,走进一个人来。在儿子女儿眼里,走进来的人一定是个眉清目秀、毫无病态的小老头儿。(不仔细看,镜片后面他过份专注、旁若无人的目光是看不出大问题的。)要不是他大衣里露出了白底蓝条的病号服,豆豆和他妹妹一定会把他当成另一个探病家属,或院方工作人员。就在儿子女儿的观察下,小老头儿朝婷婷微微一笑,扬扬手中的一块石头。他一面微笑一面还说他到处在找婷婷,因为他急着给她看他的新作品。
豆豆和许含笑马上又来看母亲:好一个不乖的撒谎的母亲!骗她的晚辈家长,说刚才两个彖刻是女病友的手艺!
婷婷一侧面颊给儿女的怒目瞪得发红,更加光润。她从住进医院到眼下,一年多没添一根折子,似乎做疯人心智停止长进,反而返璞归真,老定了格。她也对他笑了笑,笑着她就想,糟了,不该用这种式样的笑!完全忘了儿子女儿眼睁睁看着呢。在这位小老头儿眼中,什么都是不可视的,隐形的,只有他正对面的婷婷和他自己存在。
“这位是?……”儿子捉拿到了什么似的问。
“张书阁先生。”婷婷对儿子、女儿介绍。
“张亦武。毛主席说‘要武么!’那天我在天安门城楼下,”老张说道。
小老头儿是当年的热血青年。儿女们又相互对了一下眼神。
“西冷印社邀请我参加彖刻研讨会,”他对豆豆和含笑说。“去杭州。” 
第38章 
“什么时候去?”婷婷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去年。我没去。他们要我自己掏腰包买飞机票。我就没去。不过呢,……”他转向婷婷。
婷婷已经又坐回了椅子。豆豆和含笑是母亲心理活动的目击者:她怎样对老头儿先是紧张后是松弛,知道他不会突然去杭州了,一阵由衷的释然,从内到外的释然。并且还企图隐瞒真相。真相就是这个疯老头儿以彖刻向她献殷勤。婷婷是懂得自己儿女的,他们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怎么不懂他们此刻怎样为母亲担忧?
那个春节前,她被迫出院了。豆豆和女朋友来为她办的出院手续。好突然啊,轮到她知道时就剩下“收拾一下东西,车在楼下等着呢。”
婷婷想起她进来时也相当突然。她在老张问她病情时,把自己如何入院的经过告诉了他。后来他还问:难道她真的会发歇斯底里?她不得不一再把据孩子们所说的形景告诉他:她在街上吃了一碗炒肝,回到家胃里难受,突然想到卖炒肝的人面熟。她琢磨那人接受了谁的指令,在炒肝里下了药,所以她一碗一碗地喝肥皂水,再一碗一碗地呕吐出去,谁不让她喝、吐,她就跟那人掰扯。她多次向张亦武叙述,却不告诉他那个买通了炒肝师傅的人是谁。她只说那是“一个姓许的”。老张问她相信不相信她孩子的话,她傻了。她从来没想过孩子们有可能不说真话,有可能诬告她“歇斯底里”。
婷婷来不及向老张道别,就被豆豆和女朋友接回家了。那不再是她的家,已经是豆豆和含笑的家。两个卧室一个挂着男歌星的照片,一个堆满电脑书籍,电脑部件——豆豆开了个电脑维修店,有时半夜也被电话叫醒去给什么网吧的电脑看急诊。婷婷的床摆在客厅兼饭厅里,所以准确地说半夜是她被电话叫醒而豆豆又被她叫醒。
春节没了她,老张更没了节日可过。婷婷想到这个仅仅交往了不到一年的朋友,眼泪就会汪起来。巧克力的头像和名字都融化得模糊了,也许她在他心里也会模糊。疯子把过去、今天、未来容易弄混,疯子们的记忆常常被人们否定,而人们一否定,他们自己就跟着否定了。她悄悄买了两盒点心,江米条、蜜三刀、开口笑,装成一盒,宛豆黄、艾窝窝装成另一盒。豆豆每两三天给她一点钱,有她掌管家里的食品开销,她便克扣一点,积攒起来,置办了这份礼。去探望老张不能没有点心匣子。
许含笑下班回家是哥哥去接的。哥哥是一家之长,所以负责接这个送那个。他有三万块的一辆车,妹妹就不用做汽车站上黑鸦鸦的、冻得直蹦的等车人群中的一员了。许含笑马上发现了藏在电视柜下面的两个点心匣子。她拎出它们来,剪开绳子,揭开盖子,一看,咯咯地乐了。谁会吃这么土的点心?在“哈根达斯”“星巴克”年代,它们该是点心文物了。不过那也不妨碍她闲磨牙,她和哥哥的女朋友看电视正缺磨牙的,一晚上江米条就没了。
第二天晚上蜜三刀也没了。
第三天晚上兄妹两人都不回家。她把晚饭热了又热,终于等到了豆豆。豆豆自己去买了两大包菜,包括一截肠,一块卤猪肝,一只烧鸡。他是怕母亲再次从菜金中渔利。含笑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头儿,秃头也又圆又大。相对儿子和女儿管老张叫“小老头儿”,婷婷在心里称他为“大老头儿”。她不知女儿怎么会跟一个大老头儿建立交情,所以连个座也不给大老头儿让。含笑介绍大老头儿姓魏,是某某出版社的退休编辑。婷婷发现女儿只对她一个人介绍。那就是说豆豆是不必介绍的。也就是说豆豆是认识(至少知道)大老头儿的。也就是说含笑把大老头儿带回来是冲她婷婷来的。
婷婷马上对自己的病情好转又有了新认识;她真的康复了哩,连儿女们的合谋都在数十秒钟内被她分析出来,识破了。
当然,婷婷是个乖母亲,她不会得罪老头儿从而惹儿子女儿生气的。连儿子女儿现在还把姓许的当爸,跟他亲热,她都不吭气。她深知自己是有病的人。认了自己的病就跟文革中中认了自己的罪一样,不乱说乱动,乖乖做人,争取早日回归到正常人(革命群众)的队伍里去。
姓魏的大老头儿坐下来和她以及儿女们一块吃晚饭。她的手在桌上被他的手碰了一下。她心里一惊;哪里是被手碰了?明明是被锉刀碰了。一把皮肉磨砺而成的锉刀,热乎乎的。儿子女儿都管他叫“魏老师”,而她心里想,他更象个“魏师傅”。
后来果真证明她虽然有病,判断人还是准确的。大老头儿在出版社的仓库工作,每天搬的书一个最有学问的人一辈子都读不完。他的手时刻要系绳子、解绳子,皮肉磨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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