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第43章


后来果真证明她虽然有病,判断人还是准确的。大老头儿在出版社的仓库工作,每天搬的书一个最有学问的人一辈子都读不完。他的手时刻要系绳子、解绳子,皮肉磨成钢铁。到了婷婷搞清楚这一点的时候,魏老头儿已上家里来过三趟:修水管一趟,修抽水马桶一趟。魏老头儿倒不虚,自己更正了儿子豆豆对他介绍的误差。
她只好跟儿子和女儿直言。她叫他们别费心了,自己奔六十的人难道不会自由恋爱?难道她长得跟六必居腌萝卜似的抽抽成一团了?
豆豆说她是有病的人,必须找一个魏老师那样厚道实诚又有把力气的人,不然把母亲嫁出去,他和妹妹能省心能不心疼能不麻烦不断吗?再说母亲一个月只能拿八百元,怎么独立门户一个人过?现在租最差的房也得上千。
婷婷第二天来到区文化馆。她在那儿工作已经是两个馆长之前的事。区文化馆的人告诉她。她并没有工资存在那里,全让她的儿女取走了。她知道自己得这样的病也象文革中的黑五类一样讨厌,总是连累家庭,所以儿子女儿用她那点工资给他们自己做点补尝也应当。她要自己做个很乖的母亲,千万不跟他们去提钱这件事。没钱就没钱吧,她两手空空也可以去看望老张。两手空空也是可以跟他一块守岁的。
于是她搬出了她曾经的自行车。好在孩子们都特别忙,顾不上管她,她可以偶然不乖一下。自行车老了,每个关节都痛,象所有老了的人类成员一样,它的每一个动作,那些关节都会大大作响。
她骑着有严重关节炎的老自行车往北去。北京冬天的风都是来自北边。她两个朝北的膝盖骨首先冷下去,越来越冷。冷冷就没知觉了。她朝着北的脸孔在口罩下由冷变热,口罩下开着个小澡堂似的,脸泡在热水里似的。听儿子和女儿以及朋友们讲过蒸汽浴,大概口罩下的脸就在享受蒸汽浴。
等她把两个多小时的行程告诉老张时,就变成了一句话;“路上风挺大。”
老张是不多的几个留守病号之一。她没能陪他守岁。他和她都没法为自己做那么大的主,让自己在年三十这天晚上一块消失。消失到哪里也成问题。老张还不如她,连客厅里一张晚上能打开做床的沙发也没有。就好象从来不知道婷婷已经被强行出了院一样,老张见了她又是拿出一个新刻的石头。又是刻的人像。这回是爱因斯坦。她知道爱因斯坦长什么模样,曾经工作的区文化馆阅览室有他的传记,里面有他的照片。老张告诉过她,婷婷和他的女儿是他唯一彖刻过的小人物;他刀下一般都是大人物的头脸。她问他跟谁学的手艺。不用学,遗传的,就象病一样。年轻的时候就病了?病了一辈子了。
婷婷一听到老张如此坦然地谈自己的病,就会心生羡慕。他和她对病的态度完全不同。他对病就象对自己的长相、肤色、身高、天份一样,坦坦荡荡,长得不好看不能怪我吧?有病也不是我的事,你不能只要我有天份不要我的病吧?天份和病都是与生俱来,你怎么可以要一样排除一样呢?你怎么可以赞赏天才而歧视病呢?婷婷觉得长期和老张在一起一定会让她健康壮实,因为她也渐渐会传染上他对于病的态度,那种坦然无辜、甚至自信。她希望能长期地、永远地跟他在一起,那她就再也不会因为病而觉得低人一等,而问心有愧,而对街坊邻居同事以及儿女欠着情份。最主要是对自己的儿女。
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婷婷一再感觉着老张那只天才的手。手在她手上的那样一握。他和她是站在会见室的门口,门在他们旁边,马上要打开。有了那手的滚热的一握什么都定了;她也不能只要老张的多情,眉清目秀,罕见天份而不要他的病。(据说老张要出去而社会不欢迎,因为他无家可归,是一种有着“三无”身份的人。)正如她的手不能只让他那只白晰纤巧的右手握,而不让他丑陋变形的左手握一样。她不能爱一部分的老张而歧视另一部分的老张。老张是不跟其他人握手的,因为他舍不得用那么多香皂去洗他被握脏的手。因此,握婷婷的手,在于老张,是个大事。在于婷婷,也是同等大事。
年三十的马路又空又宁静,这才显出它们的宽阔来。宽阔的马路上跑的全是婷婷对老张的思念,也跑着他和她的未来。未来是有一条狗一只猫的。老张说他太爱动物了。他从来没有办法养那么一只狗一只猫。为什么?因为没地方给它们待。为什么没地方?因为常住院的人是没地方给狗和猫住的。 
第39章 
婷婷回到家才想起来,她应该在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上把谎言编好。关于她大年三十去了哪里的谎言。两个多小时应该足够她把谎言编得圆圆的,而她全花费在思念老张上了。她还想了如何去弄到一只猫一只狗替他养起来,每次探望他的时候带给他看。她还想如何去租一间小小的屋,小得仅能搁下她自己和狗和猫,只是在接老张回来团聚时一家四口要挤一挤。只要有一间小屋,老张就从此不再是个没人接出院过节的人了。然而一切都晚了。她的钥匙一拧,门开了,一切都晚了,看看自己能临时诏出什么话来对付儿子女儿的盘问吧。
“哟,回来啦?”儿子说。
迎着她脸的不是四只眼睛而是黑黑一片眼睛。迎面而来的不是两张面孔而是一大片面孔。儿子女儿魏老头儿未来的儿媳女婿的候选人以及魏姓的一个三世同堂之家,全迎着她。
“去哪儿了您?”含笑含着五星级酒店的微笑说道。
“去同事家了吧?”儿子说道。
她从门后面摘下一个长毛刷子,又走到门外,浑身上下地刷。谁都能看出她这一趟走得够远,一身征尘。她想她可得赶快想出谎言来,儿子女儿等着她的谎言呢。当着魏老头儿和他的晚辈,谎言将是她唯一该说的语言。儿子豆豆已经替她编了一多半谎言,只需要她暗暗批个“同意”就行。
“我去了趟福利院。”她挂好刷子,转过身就吐了真言。
豆豆是什么表情她不忍心去看,但含笑的脸变得很不好看了。魏老头儿和他一家子对“福利院”三个字缺乏知识,想从豆豆那儿长点知识,但豆豆赶紧做了个话题向导,领人们去谈论春节晚会上某演员的私事。
整整一晚上,豆豆都是人们谈话的向导,从这个话题领到那个话题:买房子,拆迁、个体户税务,……豆豆和含笑在拆迁房和拆迁户的话题上打了很久的转,跟魏老头儿一家急速问答,热烈讨论。直到客人走了,婷婷才悟过来,儿子是想让母亲了解一下魏家的好条件,一拆迁拆富了,将有三套房子等着呢,连魏老头儿娶孙媳妇都不愁没洞房了。
客人们酒足饭饱,睡意朦胧地看着春节晚会,婷婷悄悄站起来,网厨房收捡盘子碗筷。一只盘子碎在地上,这才提醒了主人客人,该送客的送客、该回家的回家。
含笑对厨房里哗哗直响的洗碗搓筷子声音说:“妈,送送我魏叔吧!”
不是魏老师了?
婷婷要自己做个乖长辈,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客厅里。魏老头儿的脖子赤红发紫。他儿子也有那样的脖子。有那样的脖子就不该喝酒。而那样的脖子正是喝酒喝出来的。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能跟魏老头儿握手。洗碗精不会洗掉老张那只天才的手留下的清新和多情,但魏老头儿的手会毁掉它们。她就让自己两手一直留在围裙上,擦过来拭过去,手足无措。而她的手足无足在魏老头儿眼里一定是羞涩纯洁,一个待嫁的老女子该有的姿态。她看出魏老头使劲地看她一眼,想把她的模样看到心里带走。紫红脖子的领口开了,紫红一直往胸口洇染,他的心在一片紫红皮肉下面。
她突然又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谁在饭菜里下了毒,而毒正顺着食道下行,在胃里翻卷出一大片乌黑的云,如同墨斗鱼的墨囊被刺破。
可能魏老头儿是被买通的下毒人。那个姓许的还是不放过她。
她两只局促不安的手在围裙里搓弄得痛起来。然后门在一片“拜年啦!……谢谢!……慢走!……留步!……”声中关上了。
她克制自己,决不要马上就去削香皂,制造香皂水,以清洗胃里漆黑的毒液。等儿子女儿上床之后,等儿子和未来儿媳做完床上运动各自去了厕所之后,她有的是时间,好好地把胃洗白。老张爱清洁多么有道理。他连真名字都不让人的嘴去弄脏。那都是怎样一些嘴呀?牙齿被蛀、舌苔发臭、嚼街坊邻居舌根子、骂同事下流话、抱怨物价涨个没完袜子不经穿包子肉馅小的嘴,当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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