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诗篇赏析》第18章


、静定的境界。
毫无疑问,前半部分那六个〃有如〃段奇瑰的想象和描写,奠定了这章散文诗成功的基础。在这里,诗人不仅把听觉感受转化成了视象,而且通过诗人的〃灵视〃,展开了一个广袤的、冲突的、包罗万象的世界。作者不象宗教徒那样,把现世简单描绘为一片苦海或一切罪恶的渊薮,而是敏锐抓住对礼忏声的感觉和想象,通过动与静、虚与实的有机配合,构筑了一个天、地、人并存的在世世界。礼忏声既作为对比,又作为尺度,同时也作为救赎的因素,被描绘为初夏可爱阳光中动听的鹧鸪啼鸣,月夜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和轻灵的驼铃,死寂宇宙间〃大胆的黄昏星〃(唯一的光明)和预言家;它美,睿智,神圣而又庄严,因而罪恶向它忏悔,云翳因之洗涤,让人在它面前感到现实生存的空洞,从而向神性站出自身。
如此动人和富有意味的声音感知与想象,很容易使人们想到海德格尔阐明的诗性言说:〃将天空之景观与声响和不同于神的东西之黑暗与沉重寂聚为一体,神以此景观使我们惊讶不已。
在此奇特之景观中,神宣告他稳步到来的近。〃(《……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章散文诗中,神也是这样到来的。可贵的是,诗人能在高度集中的感知和想象中,通过语言的命名与恰当的技巧安排,迎候它的出场亮相,让它和人类生存发生紧密的关联,构造无数冲突的波流、相反的色彩和现世的高低等浑浊的、渴求救赎的现世世界,然后一同将它们带入净化静定的澄明之境。前半部分并排的六个比喻,展开得十分具体、细腻,具有徐志摩语言独有的浓艳灵动的风格,但空间非常博大、苍茫,因而形成了独特的艺术氛围。后半部分由动而静,由外入内,最终进入心的澄明和瞬间感悟,发出内心的欢呼。与之相对应,诗人采取了诗的排比复沓抒情与散文展开细节相融合的表现手法,——这是散文诗的特点:自由、舒展、纯净而又丰富,十分适合表现崇高和有神秘意味的经验与感受。
(王光明)
第三卷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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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①
①《毒药》、《白旗》、《婴儿》均写于1924年9月底初载于同年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均署名徐志摩。《毒药》又载1926年《现代译论》一周年增刊。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象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象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象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松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我们一切的信心象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象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它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的胸间插着冷光的利刃;
无论如何,这样困兽犹斗式的形象,表面上很难跟风流浪漫的诗人徐志摩联想到一块。作为一个充满诗性,信仰单纯的诗人,徐志摩是爱、美和自由的歌手,他至死也不是一个冷嘲式的人物,一个社会革命的斗士。他宁愿按照詹姆士·杨的乡村复兴计划所描绘的朦胧蓝图,在山西的一个小县进行孤立失败的理想主义试验,而不愿在社会革命的洪流中追波逐浪。然而,当我们读到他的《自剖》,就不仅能发现这种矛盾的深层统一,而且会领悟到理想主义文化品格的特点。在这篇文章中,徐志摩说:〃爱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残杀的空气中,我的神经每每感受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记得前年直奉战争时我过的那日子简直是一团漆黑,每晚更深时,独自抱着脑壳伏在书桌上受罪,仿佛整个时代的沉闷盖在我的头顶——直到写下了《毒药》那几首不成形的诗以后,我心头的紧张才渐渐的缓和下来。〃
其实,理想主义诗人都有表面对立的两面:一面是,敏锐激烈的批判;一面是,倾心倾情的赞美。在这章散文诗中,理想主义者爱和平的生性,由于受黑暗沉闷环境的压迫,酝酿发酵成一种不可遇制的爆发(就情感的激越性质来说,甚至让人联想到闻一多的诗《发现》),一种几乎不加节制的渲泄与诅咒。借以〃毒药〃为题,几乎象杜鹃啼血般地唱一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哀歌,这里显露出了徐志摩作为理想主义诗人的至情至性。正象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评介鲁迅时说的那样:〃这与其说他的天性使然,不如说是环境造成的来得恰对,……刻薄的表皮上,人只见到他的一张冷冰冰的青脸,可是皮下一层,在那里潮涌发酵的,却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热情……〃。同时,〃毒药〃也是一个极好的意象,不过,徐志摩终不能象波德莱尔和鲁迅那样通过整体的想象力来处理它和发展它,获得情境的象征力量和反讽性,而只是作为〃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激烈情绪的简单比喻。从作品本身看,情感的表现也嫌直露简单,象〃因为……所以……〃这样逻辑性而非表现性的语式,让人怀疑诗人在冲动的情感面前失去了控制力,因而说这篇作品有滥情主义倾向也不过分。理想主义由于黑暗的压迫产生一种怨毒式的情感是完全可以理喻的,但艺术创造不是情感的渲泄,而是它的驾驭,它的价值和美的表现。感情的渲泄只能产生一种刺激,情感的美和价值的完好表现才能有持久的艺术力量。
《毒药》在艺术表现上不能算是一篇上乘之作。它有限的成功几乎全得力于情感饱和状态下诗人恣肆汪洋、俯拾皆是的才气。这一点,散文诗的欣赏者和创作者当能自明。
(王光明)
第三卷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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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日出
振铎①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埃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①振铎,即郑振铎(18981958),作家、编辑、文学活动家。他是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当时正主编《小说月报》。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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