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166章


好放下,就用食指在威尔逊的手腕上掐了几下。然而指尖都木了,触到皮肤没有一点感觉。弄了一阵,最后只好对他看看。“八成儿是死了。”
里奇斯“嗯”了一声,叹了口气,脑子里隐约掠过个念头,似乎觉得应该给他做个祈祷。
“唉,刚才还在……还在说话呢。”戈尔斯坦终于晃晃悠悠地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许多说不出口的想头一时都汇集在心头,不能不斟酌一下。
里奇斯小声说道:“咱们还是走吧。”他费劲地站起身来,拿起担架上的带子,往脖子上套去。戈尔斯坦迟疑了一下,终于也照办了。各就各位以后,他们就拖着踉跄的脚步,踩进小河平缓的浅流,朝着下游的方向走去。
他们也不觉得这样抬着个死人走有什么可任之处。他们早已习惯成了自然,每次歇息完了总要把他再抬起来;他们脑子里只有一条,就是非把他带着走不可。岂止如此,其实他们心里根本就不信他已经死去。从理智上说是知道的,可是心里却怎么也不信。这会儿他要是大声嚷嚷要水喝的话,他们才不会感到吃惊呢。他们也谈起过他的善后问题。一次休息时里奇斯说:“咱们把他送回去以后,还是应该用基督徒的葬礼把他安葬,因为他毕竟作过忏悔了。”
“嗯,嗯。”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了,实在并没有印进他们心里。戈尔斯坦的心里很不愿意承认威尔逊已经死去;他坚决不让自己的脑子领会这一层意思,他干脆什么也不去想,只是一步一滑地踩着河底溜平的岩块、那浅浅的上游的河水,埋着头往前走。领会了这一层意思的话他是受不了的。
里奇斯心里也乱糟糟的。他说不准威尔逊到底是不是算已经要求宽恕他的罪孽;他脑子里已经都搞糊涂了,他只能抱住一条:只要他能把威尔逊送回部队,好好安葬,那威尔逊也就算是归了上帝。再说,好容易把威尔逊抬到了这里,结果威尔逊却死了,他们两个自然也有一种前功尽弃之感。他们多么希望能胜利完成这不平凡的长途跋涉啊。
抬着晃晃荡荡的担架,拖拖沓沓地踩着水花,他们现在走得慢极了,走得比以前什么时候都慢。头顶上,两岸的树木枝叶搭连;这小河婉蜒如同丛林中开出一条隧道的景象,又呈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低垂着脑袋,直挺挺地挪动着双腿,仿佛生怕膝头一弯,就会彻底垮下似的。如今他们歇息起来就扑通一声往浅水里倒去,威尔逊半淹在水中,他们则把手脚一摊,躺在担架的旁边。
他们简直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脚板简直是在河底瞎闯乱撞,踩得河里的小石子嘎嘎直响。从脚跟边流过的河水是凉凉的,可是他们却毫无所觉。密林蔽天,夹道里一片幽暗,他们激默无言地随着流水磕磕绊绊向前走去。鸟兽见远远来了人,都热闹了起来:猴子抓着屁股哇哇乱叫,鸟儿叽叽喳喳此呼彼应。一会儿人到跟前,却就鸟止兽息,直到他们走过了好久,还是鸦雀无声。里奇斯和戈尔斯坦跌跌撞撞好似瞎子,可是他们的身上却自有一股默默的感人的力量。所过之处鸟兽一片肃静,那等于是在音信难通的密林丛弃中一路向前通报。这,也许可以说是一首特殊的丧礼进行曲吧。
他们过了一道小瀑布:这就得翻下一方齐腰高的大平石,跳到底下的岩块上。里奇斯先跳下去,站在水花里,等戈尔斯坦递下担架,然后也跟着跳下。下面的水深多了,挣扎着走去时,水直冲到大腿上,把担架都余起来了。他们就紧靠岸边走,那里的水还比较浅。一路趔趔趄趄,摔了好几交,连威尔逊的尸体都差点儿给冲走。他们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一下,抽泣声跟丛林里的籁籁声和成一片,然而耳边更响的却是那哗哗的水声。
他们已经离不开这担架、这尸体。摔一交爬起来,头一桩事就是要赶紧护住威尔逊;看到威尔逊没丢,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嘴里灌了一嘴的水。护住威尔逊已经成了他们最强烈的本能。现在他们根本不去考虑到了目的地把他如何安葬,他们甚至已经完全忘了他的死。要紧的,是这副担子一定得扛住。威尔逊虽然死了,在他们的感觉中却还是跟先前一样活生生的。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把他丢了。事情发生在侯恩当初跨河斜系藤索的那一段激流上。侯恩系上藤索是四天前的事了,如今藤索早已冲走,河水在礁石间狂冲乱涌,河面上却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搭一把手了。他们哪里知道这里边的厉害。跨下激流,才走上三四步,卷起的旋涡就把他们掀翻了。无力的手指抓不住,担架就漂了出去,套在脖子里的带子把他们也一起拖着走。他们在汹涌的水流里连翻带滚,接连擦过了几块礁石,水一个劲儿往嘴里灌,呛得他们气也透不过来。他们想挣脱带子,却力不从心,拼命要站住脚跟,可水势实在太猛。于是就只能淹得半死不活的,由着急流把他们冲走。
担架撞上一块礁石,只听见嚓的一声,担架底上的毯子雨披开了裂,可是他们给水这么一灌,心里早发了慌,听见了也顾不上。他们又是一阵拼命挣扎,结果担架干脆裂成了两半,脖子里的带子也猛地脱开了。他们气喘吁吁的,简直是昏昏沉沉的,随着河水冲过了最险的一段激流,这才磕磕绊绊向着岸边靠去。
他们就剩两个人了。
他们在迷迷惘惘之中慢慢看清了这个现实。他们觉得简直难以相信。威尔逊刚才还抬在手里,可一转眼就失去了影踪。他们现在只落得两手空空了。
“糟了,把他丢了,”里奇斯低声嘀咕。
他们就拖着趔趔趄趄的脚步,顺河而下追去,跌倒了就爬起再追。转过一个弯来,前面几百码内一览无余,远远可见威尔逊的尸首刚刚绕过一个弯子漂走。里奇斯声嘶力竭地喊了声;“来,把他追上!”一步跨出去,不防扑面一交,摔倒在水里。他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走。
到了那个转弯处,他们不由得站住了。一过这个弯子,河水就灌入了一片沼泽地,中间的水流象一条细带,两边都是泥沼。威尔逊给冲到泥沼里去了,在这片树木丛生的沼泽地里,谁知道他落在哪儿呢。即使不沉下去,找起来也得花上几天。“唉,”戈尔斯坦说,“找不到的了。”
里奇斯含糊“嗯”了一声。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一绊,又是一交摔在水里。水打在脸上挺舒服的,他真不想再起来了。戈尔斯坦急了:“快走吧!”
里奇斯忍不住哭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抱住双臂,埋倒了头大哭,水绕着他的屁股和两脚直打旋涡。戈尔斯坦晃晃悠悠的,站在旁边对他直瞅。
“真是倒他娘的霉!”里奇斯低声骂了一句。他长大成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骂娘,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挤空了的胸腔里于是就只剩下一片怨愤。威尔逊得不到安葬了,然而也怪,他现在却又觉得这无关紧要了。现在梗在他心头的,是自己挑了这么重的担子,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走了这么多的路,结果被水一冲,前功尽弃。他这辈子干的就尽是这样劳而无功的事;从爷爷到爸爸,一直到他,总是苦苦地干,想改变那种收成微薄、长年贫困的局面。可是干了又有什么用呢?“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甚么益处呢?”他又想起这话来了。以前读《圣经》读到这一段,他总觉得不是滋味。里奇斯觉得肚子里新冒出一股强烈的怨气,再也别想排解得开。太岂有此理了!好容易有一次地里的庄稼总算长势不坏,却又偏来了一场狂风暴雨,给卷个精光。这就是上帝之道了。他突然觉得好恨。凡事最后总要耍你一下的上帝,能算个什么上帝}
说是个恶作剧大王才差不离。
他哭,是因为怨恨,因为想家,因为灰心;他哭,是因为筋疲力尽,是因为觉得无能为力,是因为看透了一个道理而感到心寒:敢情这世上什么都是空的。戈尔斯坦还站在他的旁边,因为给河水冲得有些立脚不稳,所以一手扶着里奇斯的肩膀。他不时动一下嘴唇,还轻轻地在脸上挠挠。“犹太人者,乃天下各族人民之心脏。”
'正文 第140节'
可是现在竟有了这样的情况:心脏死了,而躯体还活着,犹太人受苦受难,结果还是等于零。牺牲都白白牺牲了,谁也没有从中得到教训。历史上那一笔笔残害犹太人的帐,全都白记了。历来的一切种族隔离,一切精神支解,一切屠杀迫害,煤气室,石灰坑——这些根本没有触动一丝一毫的人心,吃了这么多苦都白费了。这些还会一直传下去、传下去,直到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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