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我的六岁的母亲腿腘窝里的毒疮正在化脓,时间象银色的遍体粘膜的鳗鱼一
样滑溜溜地钻来钻去。
蝗虫的长龙滚下河后,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简洁的短语:蝗虫自杀!
我一直认为,自杀是人类独特的本领,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显得比昆虫高明,
这是人类的骄傲赖以建立的重要基础。蝗虫要自杀!这基础顷刻瓦解,蝗虫们不
是自杀而是要过河!人可以继续骄傲。蝗虫的长龙在河水中急遽翻滚着,龙身被
水流冲得倾斜了那就倾斜着翻滚,水花细小而繁茂,幽蓝的河千疮百孔,残缺不
全,满河五彩虹光,一片欢腾。我亲眼看见一群群凶狠的鳝鱼冲激起疾促的浪花,
划着银色灰色的弧线,飞跃过蝗的龙,盘旋过蝗的龙。它们用枪口般的嘴巴撕咬
着蝗虫。蝗虫互相吸引,团结紧张,撕下来很难,鳝鱼们被旋转的蝗的龙甩起来,
好象一条条银色的飘带。
我们看到蝗的龙靠近对岸,又缓慢地向堤上滚动,蝗虫身上沾着河水使蝗的
龙更象镀了一层银。它们停在河堤顶上,好象在喘息。这时,河对岸的村庄里传
来了人的惊呼,好象接了信号似的,几百条蝗的龙迅速膨胀,突然炸开,蝗虫的
大军势不可挡地扑向河堤北边也许是青翠金黄的大地。虽然只有一河之隔,但我
从来没去过,我不知道那边的情况。
因为出生,耽误了好长的时间,等我睁开被羊水泡得粘糊糊的眼睛,向着东
去的河堤瞭望时,已经看不到四老妈和九老爷的身影,聪颖的毛驴也不见,我狠
狠地咬断了与母体连系着的青白色的脐带,奔向河堤,踩着噗噗作响的浮士,踩
着丢落在浮土里、被暴烈的太阳和滚烫的沙土烤炙得象花瓣般红、象纵欲女人般。
瞧淬、散发着烤肉香气的蝗虫的完整尸体和残缺肢体,循着依稀的驴蹄印和九老
爷的大脚印,循着四老妈挥发在澄澈大气里的玫瑰红色茉莉花般撩人情欲的芳香,
飞也似地奔跑。依然是空荡荡的大地团团旋转,地球依然倒转,所以河中的漩涡
是由右向左旋转——无法分左右——河中漩涡也倒转。我高声叫着:四老妈——
九老爷——等等我呀——等等我吧!泪水充盈我的眼,春风抚摸我的脸,河水浩
浩荡荡,田畴莽莽苍苍,远近无人,我感到孤单,犹如被大队甩下的蝗虫的伤兵
我沿着河堤向东跑着,河中水声响亮,一个人正在渡河。他水性很好,采用
的站泳姿势,露着肩头,双手擎着衣服包。水珠在他肩头上滚动,阳光在水珠上
闪烁。我站在河堤上,看着他出类拔萃的泳姿。阳光一片片洒在河面上,水流冲
激得那人仄楞着肩膀,他的面前亮堂堂一片,他的身后留下犁铧状的水迹,但立
刻就被水流抹平了。
他赤裸裸地爬上河堤,站在我面前三五米远的地方,严肃地打量着我。阳光
烤着他的皮肤,蒸气袅袅,使他周身似披着纱幕。我依稀看到他身上盘根错节的
肌肉和他的疤痕狰狞的脸。他的一只眼睛瞎了,眼窝深陷,两排睫毛犹如深谷中
的树木。我毫不踌躇地就把他认了出来:你就是与我四老妈偷情被四老爷用狼筅
戳烂了面孔戳瞎了眼睛的锔锅匠!
锔锅匠哼了一声,摇摇头,把耳朵上的水甩掉,然后把手里的衣包放在地上,
用一只大手托起那根粗壮的生殖器对着阳光曝晒,我十分惊讶地打量着他的奇异
举动,难道当真是万物生长靠太阳吗?
他晒了一会,毫无羞耻地转过身来,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衣服穿光,剩
在地上的竟是两支乌黑的匣子枪。
他穿好鞋,把匣子枪插在腰里,逼进一步,问我,看到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一个毛驴没有?
我不敢撒谎,如实交待,并说我因为出生耽搁了时间,已经追不上他们了。
锔锅匠又逼近一步,脸痛苦地抽搐着,那两排交叉栽在深四眼窝里的睫毛象
蚯蚓般扭动着,他说:你是进过城市的人,见多识广,我问你,你四老妈被休回
娘家,如入火炕,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爱我四老妈吗?
他说:我不懂什么爱不爱,就是想跟她困觉。
我说:想的厉害吗?
他说:想的坐立不安。
我说:这就是爱!
他说:那我怎么办?
我说:追上她,把她抢回家去!
他说:怎么处置你的九老爷和四老爷?
我说:格杀勿论!
他说:好小子,真是精通法典铁面无私!跟我追!
他伸出一只坚硬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脖子。
我被他拽带着,在离地五米多高的低空飞行,春风汹涌,鼓起了我的羽绒服,
我感到周身羽毛丰满,胸腔和肚腹里充盈了轻清的气体。我和锔锅匠都把四肢舒
展开,上升的气流托着我们愉快地滑翔着。河里烂银般的闪光映着我们的面颊,
地上飞快移动着我们的暗影,想起“飞鸟之影,未尝动也”的古训,又感到我们
的影子是死死地定在地上的,久久不动。只有两边疾速扑来的田野和经常擦着我
们胸脯的树梢才证明我们确实是在飞行。惊诧的喜鹊在我们面前绕来绕去,它们
的尾巴一起一伏,它们喳喳唧唧地叫着,好象询问着我们的来龙去脉。我陶醉在
飞行的愉悦里,四肢轻飏,无内无骨,只有心脏极度缓慢地跳动。我的耳边缭绕
着牡丹花开的声音,所有的不舒服、不安逸都随风消散,飞行消除了在母亲子宫
里受到的委屈,我体验到了超级的幸福。
后来,我们缓缓降落到地面,终止飞行与开始飞行一样轻松自然,没有发动
机的轰鸣,没有强烈的颠簸,也不须紧咬牙根借以减轻耳膜的压痛。我们走在河
堤上,九老爷、四老妈、小毛驴在我们前边大约一百米远的地方。
我十分紧张,我看到锔锅匠从腰里掏出了一支匣枪,瞄准了九老爷的头。
锯锅匠没有开枪,是因为从河堤的拐弯处突然冒出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经
常在我们村庄里驻扎,他们都穿着毛蓝布军装,腿上扎着绑腿,腰里扎着皮带,
口袋里别着金笔,嘴里镶着金牙,嘴角上叼着烟卷,鼻孔里喷着青烟,腰带上挂
着手枪,手枪里装满子弹,子弹里填满火药,手里提着马鞭,鞭柄上嵌满珠宝,
手腕上套着钟表,指头上套着金箍,个个能言善辩,善于勾引良家妇女。
谁也说不清楚这支队伍归谁领导,他们都操着江浙口音,对冰块有着极大的
兴趣。村里人经常回忆起他们抢食冰凌的情景。
那群兵把四老妈围住了,我听到他们操着夹生的普通话调笑着,兵的脸上黄
光灿灿,那是金牙在闪烁。他们举起手来去摸四老妈的脸去拧四老妈的乳房,兵
的手上黄光灿灿,那是金箍在闪烁。
九老爷冲到驴前,惊惧和愤怒使他说话呜呜噜噜,好象嘴里含着一块豆腐:
兵爷!兵爷!谁家没有妻子儿妇,谁家没有姐姐妹妹……
兵们都乜斜着眼,绕着四老妈转圈,九老爷被推来搡去,前仆后仰。
一个兵把四老妈颈上的大鞋摘下来,举着,高叫:弟兄们,她是个破鞋!是
个大破鞋!别弄她了,别弄脏了咱们的兵器。
一个兵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四老妈的乳房,淫猥地问:小娘们,背着你丈夫偷
了多少汉子?
四老妈在驴上挣扎着,嚎叫着,完全是一个被吓昏的农村妇女,根本不是半
仙半魔的巫婆。
九老爷扑上前去,奋勇地喊着:当兵的,你们不能欺负良家妇女啊!
那个攥着四老妈乳房的兵侧身飞起一脚,踢在九老爷的要害处,九老爷随即
弯下了腰,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被踢中的部位,豆粒大的黄汗珠挂满了他的额头。
另一个兵屈起膝盖,对准九老爷的尾巴根子用力顶了一下,九老爷骨碌碌滚到河
堤下,一直滚到生满水草的河边才停住,一只癞蛤蟆同情地望着他。
锔锅匠早已伏到一株无有一片绿叶的桑树后,两支枪都拉出来,我焦急地看
着他的手,等待着他开枪。他的面孔象烧烂又冷却的钢铁,灼热,冷酷可怕,他
的独眼里射出恶毒的光线——锔锅匠的独眼使他每时每刻都在瞄准,只要他举起
枪他的眼就在瞄准——射着恶浊的腥气,照到攥住四老妈乳房愉快地欢笑着士兵
脸上。锔锅匠的手指动了一下,匣子枪口喷出一缕青烟,枪筒往上一跳,枪声响,
我认为枪声尚未响那个攥着人家的乳房耍流氓的兵的头就象石榴一样裂开了。
那个兵嗓子里哼了一声就把头扎到毛驴背上,如果四老妈要撒尿恰好泚着他
的脸,温柔的、碱性丰富的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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