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啦,请你把她轰走吧。人有所好嘛!人家躲在房里放录音干你们屁事?!
斑马!斑马!斑马……非洲在什么地方呢?姥姥又咯嘣咯嘣吃起胡萝卜来。小女
孩静静地躺着,一股怒火在她胸中熊熊燃烧),把“星云式色散镜”装在精密的
卡依照相机镜头上。我蹲在厚厚的冰雹上,一股尖锐的凉气射进肛门,迂回曲折
冲上咽喉,使牙齿打战,舌头冰凉。我对准在冰雹里挣扎的家族成员们,揿下了
照相机的快门。(在这张照片上,世界是由色和光构成的。冰雹散射着玫瑰红光
泽,人类放射青铜的光泽,每个人都是一轮奇形怪状的太阳。四老爷更加象一个
失败了的英雄,他弓着腰,好象对太阳鞠躬。九老爷也许开了一枪,因为枪口附
近散射着一簇雪莲般的火花。)九老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手中的“勃朗宁”给
鼓捣响了,铮然一声响划破了冰凉潮湿的空气,子弹上了天,枪口冒着格外醒目
的蓝烟。九老爷吃惊不小,下意识地把手枪扔掉了,手枪落在冰雹上,蓝光闪烁。
你的蓝光闪烁的眼睛盯着我,看着我把用各种镜头拍摄的珍贵历史照片摊开
在玻璃板上,听着我用沉闷的腔调讲述着大雹灾过后,人类如何向失落的家园前
进。我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寻找家园的历史,你看到了吗?那片被冰雹敲打
得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顶,就是我们食草家族的家园,它离着我们好象只有数箭之
地,却又象天国般遥远。我跟随着先辈们,忍受着寒冷,忍受着对自然的恐怖和
敬畏,忍受着被冰雹打出来的痛苦。一步一滑,两步一跌,哭声震动被冰雹覆盖
的大地,连太阳也泪水汪汪。九老爷有时是狗,有时是狼,他那时就成了狼。他
从冰雹上捡起手枪,用刚才的动作操作着,枪声响起,振奋起在死亡边缘上挣扎
的族人们的精神,大家携着手,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行走,你知道吗?没有光就
无所谓色——知道,三岁娃娃都懂的道理——照相机是客观的,但人对光的感受
却是主观的,是极端主观的——你还有什么照片,拿给我看嘛!——摄影不仅仅
是一门技术,更重要的是一门艺术——艺术不过是你们勾引女孩子的武器。我一
屁股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照片散落在水泥地板上。她冷冷地笑着,说:怎么啦,
击中了你的要害了?不要怕,对‘艺术’的评价也是极端主观的,你骇怕什么?
她蹲下去,捡着散在地上的照片,每捡一张她都用颇为挑剔的目光打量一番。她
举起一张照片,勉强地说:这张还不错!
太阳象个雪白的十字架,套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环,一颗鲜红欲滴的秃树镶着
灼目的白边,树下张牙舞爪的人们象从炼钢炉里流出来的废渣的人形堆积。
冰雹被红色淹没了。
太阳也沉下了红色的海洋。
如果我把四老爷和九老爷亲兄弟反目之后,连吃饭时都用一只手紧紧攥着手
枪随时准备开火的情景拍下来,我会让你大吃一惊,遗憾的是我的照相机出了毛
病,空口无凭,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你无法想象,那个冰雹融化之后接踵而
来的夏天是多么闷热,滋润的大地温度持续上升,生殖力迸发,所有的种籽和所
有的茎根都发疯般萌芽生长,红褐的赤裸大地几天后就被繁荣的绿色覆盖,根本
不须播种,根本不须耕耘,被蝗虫吃秃的庄稼的树木都生机蓬勃,如无不虞,一
个月后,小麦和高粱将同时成熟,到时金黄的麦浪会漾进鲜红高粱的血海里,夏
天和秋天紧密交织在一起。
那年夏天苍蝇出奇的多,墙壁上、家具上布满了厚厚的苍蝇屎。九老爷和四
老爷都用右手握着枪,用左手端着青瓷大花碗,哧溜哧溜地喝着葱花疙瘩汤,汤
上漂着死苍蝇和活苍蝇。兄弟二人都不敢抬头,生怕一错眼珠就被对方打了黑枪。
汤里的苍蝇一无遗漏地进入他们的口腔和肚腹。
难道仅仅因为四老妈的事就使兄弟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了吗?具有初级文化
水平、善于察言观色的五老妈告诉我,九老爷调戏四老妈是导致兄弟关系恶化的
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为河北流沙口子村那个小媳妇。这件
事是九老爷子不好……
五老妈认为,九老爷子不该去与四老爷子争夺女人。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
另找一个不就行了?男人们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东西,一争起来就成了好的,哪
怕是一摊臭屎!男人们都是一些疯疯傻傻的牙狗,五老妈撇着嘴说,我真看不出
那个小媳妇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你四老妈和你九老妈实在都比那个女人要好出三
倍。她不就是五冬六夏都穿件红褂子吗?不就是她那两个母狗奶子挺得比别人高
一点吗?
女人最仇恨的是女人!因此休想从一个女人嘴里听到对另一个女人客观公正
的评价。
我把一支高级香烟递给好占小便宜的十六叔,让他告诉我四老爷和九老爷争
夺红衣小媳妇的详细过程。十六叔用咬惯了烟袋的嘴巴笨拙地含着烟卷,神色诡
秘地说:不能说,不能说。
我把那盒烟卷很自然地塞进他的衣袋里,说:其实,这些事我都知道,你说
不说都无所谓的。
十六叔把口袋按按,起身去插了门,回来,吸着烟,眯着眼,说:五十年前
的事了,记不真切了……
四老爷子带着从美丽士兵尸体上缴来的手枪,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桩石桥,趁
着天鹅绒般华贵的夜空中明亮的星光,去跟红衣小媳妇幽会。(这事都怪九老爷
子不好,十六叔说,九老爷也嗅着味去啦,他也提着枪呢!四老爷有一天晚上发
现了从小媳妇的门口闪出一个人影,从那奇异的步态上,四老爷猜出是自己的亲
兄弟。那小媳妇也是个臭婊子,你跟四老爷子好了,怎么能跟九老爷子再好呢?
不过也难怪,那年夏天是那么热,女人们都象发疯的母狗。)四老爷的心肺都缩
成一团,急匆匆撞进屋去,闻到了九老爷子的味道,红衣小媳妇慵倦地躺在炕上,
四老爷掏出枪,顶住小媳妇的胸口,问:刚才那个人是谁?小媳妇说:你看花眼
了吧?(有一种女人干那事没个够,四老爷子那时四十岁了,精神头儿不足啦,
她才勾上了九老爷子。)
听说四老爷子自己配制了一种春药?
什么春药,还不就是‘六味地黄丸’!
小媳妇究竟是被谁打死的?
这事就说不准了,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反正不是四老爷子打死的就是九老
爷子打死的。几十年了,谁也不敢问。
四老爷和九老爷开着枪追逐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是打死小媳妇那天。弟兄两个互相骂着,他操他的娘,他日他的老祖宗,
其实他跟他是一个娘生的,也没有两个老祖宗。
开了那么多枪,竟然都没受伤?
受什么伤呀,毕竟是亲兄弟。四老爷子站在桥上,用力跺着脚,浑身颤抖着,
脸上身上都沾着面粉(好象一只从面缸里跳出来的大耗子,腐朽的石桥摇摇晃晃),
他对着河水开一枪,(河里水花飞溅,)四老爷挤着眼,骂一句:老九,我操你
亲娘!九老爷子也是满身面粉,白褂上溅满血星子。他疯狂地跳着,也对着河水
开一枪,骂一句:四棍子,我日你活老祖宗!兄弟俩就这么走走停停,骂着阵,
开着枪,回到了村庄。
他们好象开玩笑。
也不是开玩笑,一到院里,老兄弟俩就打到一堆去啦,拳打,脚踢,牙啃,
手枪把子敲。九老爷子手脖子上被四老爷子啃掉一块肉,四老爷子的脑袋瓜子被
九老爷子用枪把子敲出了一个大窟窿,哗哗地淌血。
没人拉架吗?
谁敢去拉呀!都握着枪呢。后来四老爷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象条死狗一样,
九老爷子也就不打了,不过,看样子他也吓坏了,他大概以为四老爷子死了吧。
四老爷子的伤口没人包扎?
你五老妈抓了一把干石灰给他堵到伤口上。
后来呢?
三天后蝗虫就从河北飞来了。
飞蝗袭来后,把他亲哥打翻在地的九老爷自然就成了食草家族的领袖。他彻
底否定了四老爷对蝗虫的“绥靖”政策,领导族人,集资修筑刘将军庙,动员群
众灭蝗,推行了神、人配合的强硬政策。
那群蝗虫迁移到河北,与其说是受了族人的感动,毋宁说它们吃光了河南的
植物无奈转移到河北就食;或者,它们预感到大冰雹即将降临,寒冷将袭击大地。
迁移到河北,一是就食,二是避难,三是顺便卖个人情。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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