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作者:三毛》第17章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着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
〃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荷西说着。
想着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着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
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着,好言好语的劝我:〃有时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我哪里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着大浪似的晕,那时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唤我,大概也没有气力跨进去,更别说出去乱走了。
〃振作起来啦!我们下午去找莫里,怎么样?〃
黛娥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想尽办法要拖我出门。我病恹恹的闭着眼睛不理她,一任自己的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
有一天我发觉黛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无袖的夏装。
〃这么久了?〃我叹了口气看着黛娥。
〃夏天快来啦!你还赖在毯子里面。〃她吼着我。
那么久足不出户,再一开窗,窗外已是一片荫浓,蝉声叫得好热闹。
我的体力慢慢的恢复了,慢慢有兴趣做菜了,理家了,渐渐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场了,有时候还能撑着洗些衣服了,终于,有一天的黄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
〃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几个月了。〃房东太太好奇怪的看着我。
我默默的回来,也不怎么失望,日子一样静静的过了下去。
十字港庇护渔人们的卡门圣母节渐渐近了,街头巷尾又张灯结彩起来,那时候,听说摆摊子的执照又开始发放了。
这一批新的年轻人换了市集的地方,他们在广场的大榕树下围成一个方城,一面乘凉一面做买卖。
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走了一圈,大半都是陌生的脸孔,只有那个皮革刻花的小摊子坐着我认识的阿根廷女孩丁娜。〃咦!三毛,原来你还在十字港。〃她见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
我停住了脚,笑着,没有什么话好讲。
〃你去哪里了?上几个月莫里找你快找疯掉了。〃我询问的看着她。
〃难道莫里找你你不晓得呀?〃她张大了眼睛问着,一面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我坐下来。
〃我也去找过他,他不住在那儿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着远方的海洋轻轻的说。
〃难道这几个月都没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着我。我摇摇头。
〃那你是不晓得罗!莫里上一阵好惨——〃他呀!几个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来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么货啊,钱啊,护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惨得饭都没得吃——〃
丁娜低头开始做手工,我在她旁边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炸了出来一般。
〃他一回来就去你们家找你,说是搬了,到处打听荷西的公司,又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摆摊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们看不过去,有时候分他一点面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没有再出现过。后来摊子散了,大家都走了,莫里更惨,没有工作证,连给人洗碗都没人要,那一阵他怎么熬过来的真没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
我呆看着丁娜灵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嗡嗡的响起来,视线开始不规则的一下远一下近,病后的虚弱又缓缓的淹没了我全身——。丁娜还低着头在讲,什么违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几个月莫里也熬过来了,你要看他,晚一点来嘛!他就在那边对面摆摊子。〃她笑着指指不远的大榕树。
我站起来,低声谢了丁娜,举着千斤重负的步子要走开去,丁娜又笑着抬起头来,说:〃我们以前还以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给我们看过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轻轻的说。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我乱说的。〃丁娜很快的又说。〃没有不高兴,莫里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外的灯都亮了,才发觉顺手拿的杂志连一页都没有翻开。
我走出来,下了石阶,广场上,莫里果然远远的在那儿坐着,低着头。
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脚步,我是一个任性的人,恁着一时的新鲜,认人做朋友,又恁着一时的高兴,将人漫不经心的忘记掉。这个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曾经这样的信赖我,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将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我,日日在街头苦苦的盼我,而我——当时的我在哪里?
我用什么颜面,什么表情,什么解释才能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知道。
他坐牢,生病,流浪街头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该当是很苦的吧!这种苦对我又是那么陌生,我终其一生都不会了解的。
我盯着莫里看,这时候他一抬头,也看见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矇矇的路灯下穿来穿去,莫里和我对看着,中间突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几步路,竟是走得那么艰难。
我笔直的走到莫里的摊子面前,停住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人又瘦又黑,脸上虽在微笑着,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表情。
〃莫里,我没有去看你,因为我病了一大场。〃我讷讷的解释着,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不知再说什么。莫里仍是微笑着,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发觉莫里的摊子变小了很多,以前他的摊子架着木板,上面铺着一层深蓝的丝绒,丝绒上放满了烂若星辰的项练。
现在,他用一块破的尼龙布,上面摆了一些化学绒做的廉价小猫小狗,布就铺在水泥地上。
乍一看到他现在潦倒的情景,心情恍如隔世,我的眼睛突然湿了。
〃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轻轻的安详的回答我。
我们僵立了一会儿,过去那条看不见的线已经断了,要说什么都像是在应酬似的格格不入。
莫里对于过去几个月的遭遇没有提一个字,更没有说他曾经找过我们的事。
〃听说前几个月你的情形不太好。〃我吃力的说。
〃都过去了。〃他轻喟了一声,眼睛倦倦的望着远方。〃你生了一场肝病?〃我又说。
〃是。〃
我挣扎了一下,还是很小心的问了他:〃要不要钱用?先向我们拿,以后慢慢还。〃
他还是耐人寻味的微笑着,轻轻的摇着头。
〃这样好吧,荷西快下班了,我先去接他,再跟他一起回来找你,我们三个去吃饭。〃
他看看他的摊子,犹豫着。
我转眼看见另一个女友马利亚正远远的在小公园里看孩子荡秋千,急着向莫里点点头,说了一句:〃一言为定哦!等下我们再来。〃
我很快的跑到马利亚旁边去。
〃马利亚,你看见那边那个日本人吗?你去,把他摊子上那些东西全买下来,不要多讲,东西算你的。〃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块钱给她,跑到莫里看不见的地方去等。
马利亚很快的回来了,婴儿车里堆了一大群小猫小狗。〃总共才六百多块,统统的买了,哪!还剩三百多块。〃她大叫着跑回来。
〃谢啦!〃我拿了找钱掉头就往荷西工地跑去。〃什嘛!莫里还在这里啊?〃荷西被我拉了跑,我们跑回莫里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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