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第18章


她踅回桌子那儿,也懒得坐下,〃飕飕〃地写了几句,把纸藏好,然后背着手笑眯眯地踱到他面前。
〃写啥呀?〃他问道。
〃才刚儿我看那梨花好,得了两句词,记下省得忘了。〃
〃哦!〃他恍然道:〃就是嫁给富贵的那个破文章呀!〃
她气得踩他一脚:〃别装假。〃
爽然手一伸道:〃让我瞧瞧。〃
〃不行,才只半阕,待我填完的。〃
她走到他对面,两人中间刚好隔着那株梨花,趁风频挑逗。
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熊应生找上门来了。那时春天寂静,宁静正躺在床上苦思那下半阕词,她现在几乎一有空儿就想,好快点送给爽然。永庆嫂报说来客了,她微微发愕,想不出会是谁。知道是熊应生后,她竟是不大高兴。
主客在厅坐定了,寒暄几句。他似乎十分口渴,喝了许多茶,她替他斟了又斟;她既然斟了,他就不好意思不喝。
他顶顶眼镜道:〃我到抚顺来,是有点事儿,顺道拜访拜访。〃
她轻〃哦〃一声。那么他也算不得一个有心人。
他又道:〃赵老伯近来老有点胃痛。〃
〃以前也有。〃 
〃对,对,不过近来严重了。〃
她接着问:〃那么你是常到我家啰?〃
他一怔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那没什么,没什么。〃
她差点儿没笑出来,睨睨他。暖天里他好像有点走样,比前胀大了,额际和鼻子洼里泌着腻亮的油。以致整张脸肿肿的。
他搓手道:〃最近收到我妈的信,说明年夏天会来。〃他干笑两声又道:〃我们母子差不多二十年没见了,想起来,日子过得真快。其实她早点儿来更好,我可以多陪她玩玩,可是南方人怕冷,尤其印尼那儿,终年没有冬天的。〃
他干笑着。她想他相貌走样了,人倒没变。这种家常话题,她听着也不能说完全无趣,因为它本身即是一种亲切。
他顶顶眼镜,搓搓手道:〃我母亲希望我能够尽快娶妻……嘿,老年人,总是希望看着儿女成家立室,他们也好抱抱孙子。〃
她觉得情势危急,兜转话题道:〃你认为我爸的病该怎么治法儿?〃
他有点措手不及,连〃哦〃了两声道:〃依我说,赵老伯这病是喝酒喝的,要尽量少喝才能够根治。最好你能回去,劝劝他。〃
〃有阿姨不就得了。〃
他笑一笑道:〃那你还不了解老年人的心境,他们总是希望儿女在身边。你们上次闹翻了,他心里不痛快,自然多喝了。你回去,他开心,用不着劝也会少喝的。〃
她听了觉得有理,一时起了动摇。这时他站起脱下西装褛,搭在扶手上。问她厕所在哪儿,她忍笑引他到里面去,又回到厅里。目光游移间瞥见地上一张白名片,约是熊应生的西装没搭好,口袋朝下,滑下来的。她抬起来,上面写着熊柏年三字,她觉得耳熟,再念一遍,思索片刻,才记起是爽然绸缎庄的大股东。熊应生大概和他有什么关系,本来嘛,东北姓熊的人原就少,她怎么早没留意到。熊应生不是说有一个叔叔吗,这人可能就是他叔叔,也可能是他堂哥哥。这虽然也算是一项发现,但她除了感到巧合外,并无其他感觉,重新把名片放回西装袋里去。
他出来,西装袋里掏出手绢儿指汗。她问他道:〃你堂哥哥叫什么名字?〃
〃熊广生〃
〃堂弟弟呢?〃
〃熊顺生……我们这一辈,男孩子排字,女孩子排丽字。〃
〃哦!〃那么熊柏年该是他叔叔,她想。
宁静虽然被熊应生说动了,但单是过渡的罢了,看见爽然又极想与他在一起,极舍不得这种欲仙欲死的日子,纵使这种日子往往都不长久。
转眼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爽然刚走,宁静回至房中解衣就寝。仲夏天气,她多半睡在窗台下纳凉,月光潋滟,睡得特别香甜。她还没睡踏实,门上猛地一阵骤响,她微骇一跳,伸头往外望望,是沈阳来的家里人。她换衣之际,永庆嫂让那人进来了。
看见宁静,那人道:〃小姐,老爷下午入医大了。〃
〃什么病?〃永庆嫂问。
〃说是胃出血。〃
事情太突如其来,宁静脑里一团紊乱,只管站着发怔,还是永庆嫂说:〃小姐,我看你得去一趟。〃
她点点头。
永庆嫂道:〃我替你理一理行李去。〃
宁静突然想起什么道;〃不,我自己来,你替我雇辆三轮车。〃然后她转向那报讯人道:〃待会儿你先拿我的行李到火车站等我,我随后就来。〃说完各自忙去了。
她胡乱叠两件衣裳,又临时找出那半阙词放好了。
三轮车在夜街上济济跄跄,她靠着座背凝神听着轮声,以及擦过轮轴的风声,觉得长路漫漫,十分孤独。她自从去年爽然生日到过他家,便没再去。此刻这般夜了,敲人门扉,自不免心怯。但她得跟爽然说一声。
是林太太应的门,看样子仍未睡,笑意掩不住眼里的狐疑,迎她进去道:〃你是找爽然吧,我去瞧瞧他睡了没,你请坐。〃她开了厅里的电灯进去了。
宁静椅子没坐暖,林太太便端出茶来,爽然尾随她身后。宁静经过刚才那一场人忙马乱,如今坐定了,又见到爽然,禁不住鼻子一酸,眼里涌了泪。林太太搁下茶匆匆回身走了。爽然控低身子问宁静什么事,她哭着告诉他。他替她抹擦抹擦眼泪,重重地拍她背脊,嘴里重复着:〃没事儿,没事儿。〃宁静止泪了,他一溜烟跑进去,又一溜烟跑出来,道:〃咱们走吧,我陪你到沈阳去。〃
这简直比父亲入院的消息更突如其来,她还没来得及整理表情,他已经拉她出去了,经过院子时,有蟋蟀叫,分不清是哪个方向的,他笑道:〃等你回来,我和你斗蟋蟀。〃
到得医大。因为是半夜三更,走廊间灯光白白的没什么人,脚步声回音隐隐,胀空而急促。赵云涛的病房却是漆黑一片,引路的护士给他们开了灯,赵云涛歪着头半张着嘴睡着了,脸色黄得发黑,像一张年代久远的旧报纸;小桌上一只空着的玻璃杯,床边一张空着的木椅子。这情形给宁静一种受骗的感觉,她路上还使劲问爽然胃出血会不会死的,虽然他肯定地告诉她不会,她仍驱除不掉满心积虑。胃出血啊,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期待的是一种紧张、凄惨的气氛,然而,房里简直安详得可怖,玉芝不在,小善不在,没有一个陪侍的人;而她老远地昼夜赶来,迎接她的是这样的儿戏,儿戏到啼笑皆非的程度。
她伏在他怀里哭起来,他以为她是担心父亲的病,一味拍她哄她,扶她坐下,又到外面给她张罗一张行军床,让她躺下。一天奔波忧戚使她累到极点,爽然跟她说要回抚顺去,叫她替他问候赵云涛,她也只朦朦胧胧地点个头,睡了。
第二天早晨情形不大相同,房里挤满了人,仿佛昨晚那个空空的恐怖的房子不过是一场梦。她起来的时候,唐玉芝赵言善江妈和二黑子都来了。
唐玉芝道:〃我瞧你睡得香,便没叫醒你,睡得好吧?〃
〃多早晚到的?〃赵云涛问。
宁静揉揉眼睛道:〃约莫三四点吧,是爽然送我来的。〃
〃他走了?〃
〃暧!〃
江妈给她弄来一盆洗脸水,她洗着脸问赵云涛:〃爸,你没啥事儿吧?〃
玉芝代答道:〃昨儿止了血,熊大夫说没什么的,多住些日子,小心调养就是了,你也是的,昨晚上怎不回家睡?〃
〃我以后都在这儿睡。〃宁静绞着洗脸巾道。
接着来了两个平日赵云涛结伴上西门帘儿的朋友,谈话便打断了。
宁静对赵云涛始终有点内疚的心情,她想要是她早回家来,他的病或许不至如此严重,于是他住院期间对他格外顺从周到。
爽然陪他父亲来过一次,他自己来了两次,可是玉芝老和熊大夫一递一唱地奚落他,他便不大来了。宁静为此对熊应生大大地反感,但他是父亲的负责大夫,又是赵家的朋友,不好表现得太决绝。每逢他有事无事地来绕一圈儿,她亦笑欣欣地应酬,完全是基于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原则。
她回家把她和爽然初相识时他送她的团扇拿来,在炎炎懒懒的下午一扇一扇,依稀嗅到牡丹香,岁月去了,只图暗香一度。晚上她伏窗远眺,星月熠熠,下西园子草丛里有萤火虫点点流徙,她下去握着团扇扑一阵没扑着,蹲在地上哭起来,心里唤着爽然,她知道多唤几次,夜里会梦到他的。
熊应生下班了总在房里耽着,每每邀她下小馆子,她待拒绝,赵云涛唐玉芝一旁捅咕,只得去了。一席全他讲话,间或干干地笑着,她半注心神地听,觉得他除了一发头油、一脸肥油外,简直无甚水分。但因为她经常是笑着的,他每次都感到颇畅快,觉得他们之间亦颇有进展。
这样过了十天,宁静几次向赵云涛提出他回家调养,他说要打针吃药,不妨再住些时日。渐渐地,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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