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第19章


这样过了十天,宁静几次向赵云涛提出他回家调养,他说要打针吃药,不妨再住些时日。渐渐地,人来得少了,唐玉芝照旧打牌,许多朋友都不〃顺道〃了。
这天,熊应生休假,坐着和宁静淡天,屡屡欲言又止,正坦告的当儿,赵云涛起来去解手,便打住了。等他回来,熊大夫磨着膝头道:〃小静,我想请你到我家里去。〃
她甩甩辫子道:〃干啥?〃
〃吃顿便饭,聊聊。〃
〃为啥?〃
赵云涛干涉道:〃哎呀!你就去呗,人家一番好意,还问这问那的,害你不成。〃
〃那你呢?〃
〃我理会得,你去玩玩吧!〃
熊应生家在和平区,距离医大极近,是沈阳的高尚住宅区,泰半日式房子,格式和赵云涛在抚顺东九条的房子差不多,但熊应生那座是复式的。
进门,楼上的半导体纸醉金迷地唱着:〃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熊应生跑到楼梯口往上嚷:〃顺生,把音量捻小一点儿。〃楼上的人往下嚷:〃应哥,你回来了,是不是赵小姐来了?〃熊应生嘿笑一声,且不答他。领宁静进客室去。半导体音量较小了,仍可模糊地听到:〃……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半导体闭了,楼梯上一阵鞋声杂遝,客室里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子,向宁静欠一欠身。跟着熊柏年夫妇都出来了,一家子都是方正脸,像进来了几张麻将牌。宁静觉得被包围似的,睊睊地横熊应生一眼。想起爽然和她的知心,不禁心中悲凉。
熊家挂着笑脸围坐着,熊柏年夫妇眼珠碌碌地仔细打量她。熊柏年问她一句什么活,掺着浓浓的客家音,她又没专心,一下子溜过去了。熊应生替她翻译道:〃我叔叔问你跟我认识多久了。〃
她道:〃还不太久,记不得了。〃
熊应生顶顶眼镜窘笑道:〃我倒觉得已经很久了似的。〃
她撤撇嘴道:〃你觉得罢了。〃
他不安地望望她。
熊柏年又问她赵云涛有没有做买卖,她这回听懂了。答了。熊应生向她道:〃我叔叔是年纪比较大才到这儿来,口音改不了。你又不会说上海话,他年轻时候在上海念大学,上海话讲得棒极了。〃她正在纳闷爽然怎么和这熊老板谈事情的,这就是了,爽然是懂得上海话的。
众人又随便聊一会儿,熊太太道:〃你们玩吧,我到里边儿看看厨房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这一起头,其他的亦借故出去了。熊顺生临行和熊应生咬一句耳根子,应生擂他堂弟弟一拳道:〃去你的。〃熊顺生又向她道:〃赵小姐你随便坐。〃应生随他出去打一转儿又回来。
他踌躇不宁地搓搓手,舔舔唇,踱踱步,最后顶顶眼镜道:〃小静,我以前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明年会来吗?〃
她猜到三分,重施故技地打岔儿:〃你不是还有一个堂妹妹吗?为啥不见呢?〃
他皱眉觑觑她:〃她在上海念书,我不是跟你讲过吗?〃
〃是吗?〃他的确跟她提过,只是她一时情急忘了。她想要是他堂妹妹在,她可以进他堂妹妹房里瞎扯一气,避开他。
他握握手又重新开始:〃我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要来的事儿吗?〃
〃是呀!〃她挑挑下巴,勇对现实。
应生垂眼继续道:〃是这样子,我收到母亲的信,说她不到东北来了,想在北京上海杭州这几个地方玩玩。我希望先和你结婚,然后一块儿去,算是度蜜月。〃他一口气说完,抬眼注视她。
她低着头,急捻着辫子,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常用话来:〃我觉得我们还不够了解。〃
过了半晌,才听得他道:〃不见得吧,我觉得近来咱们的感情增进了不少,互相也了解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快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
〃我……我觉得我还不太认识你呢!〃他这时是侧对着她的,她望望他,他发根上和鼻洼子里的油腻在日光下畏缩地闪着,忽觉不忍,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里的时辰过了,有人大声嚷道:〃喂,吃饭啰,帮手放桌子。〃
当晚,应生来到堂弟顺生房中。顺生正歪在床上抓纸牌,看见应生的阴天脸,嘻笑道:〃碰钉子了?〃
应生闷声不响地坐下,顺生又道:〃没指望了?〃
〃不一定,她说再过些日子的。〃
顺生道:〃嘿,我以为你特地叫我回来看谁呢,这个赵小姐我见过。〃
〃见过?〃
〃她到旗胜去过,做什么去了?〃顺生捂着脸想了一想,道:〃忘了,和陈小姐在门口讲两句话儿。〃
〃她常去找那姓林的?〃应生询道。
〃没有,那陈小姐常来倒是真的。〃
〃他未婚妻嘛!〃应生道。
〃那赵小组长得不怎么地嘛,单薄相。〃
应生变着手把椅子蹬得一挫一挫往后仰,问道:〃旗胜最近生意还过得去吧?〃
〃马马虎虎。〃顺生撂下纸牌,掏出一支烟卷燃了,道:〃我他妈的对绸缎买卖压根儿没兴趣。〃
应生笑道;〃那时候你说对中药没兴趣,现在又说对绸缎没兴趣,我看是窑子里的窑姐几你最感兴趣儿。〃
顺生站起来道:〃你别尽挖苦我。这年头儿,哪儿是做买卖的!只是姓林那小子积极。〃
〃攒钱讨个屋里的呗。〃
顺生来回巡两步,拍拍应生肩头,道;〃应哥,我最近拉饥荒,可不可以挪两个钱儿我用用?〃 
〃啧,你有完没完?你当我是财神爷。〃
〃哎呀,你还计较那个,咱们可都是姓熊的不是?〃
应生怒视烟幕后的顺生道:〃每回挪给你都是瓢底写帐,这样给法儿,连我也得拉饥荒。〃
顺生赖着脸道:〃最后一遭嘛,下回……〃
〃怎地?〃
〃不找你。〃
〃啐,我劝你趁早改邪归正,要不然〃
〃崇祯皇帝上煤山,绝路一条。〃
应生苦笑道:〃好吧,跟我到房里拿。〃
一个大晴天,宁静在父亲病房中凭窗闲观园里纳凉的病人,左手轻摇团扇。远远的走来一个穿浅蓝上衣宝蓝裤的年轻人,刷白的回力球鞋如蝴蝶翩翩。她心里一震,以为是爽然,马上又否定自己,敢情是想他想昏了头了。那人走近,再定睛细看,真的谁道不是呢。只见他眯着眼望上来,朝她挥挥手。她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看他,中间隔着一个天涯的阳光轻风和情怀,教人兴奋欲泪。她向他招招手,扭头看看正在假寐的赵云涛,蹑着脚尖儿急速地出去了。
她阳光下跑到他面前,眼波笑浪溅得他一头一脸。他走过一段路,脸红红的,笑着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票子道:〃看电影去?〃
她点头说好,和他并着走,向他道;〃老久不来找我。〃
他不接她,问道:〃你爸爸还得住多久医院?〃。
〃他呀,他现在根本是赖着不走。〃
〃为啥?〃
〃谁知道。〃她带了扇出来,给他扇扇,又给自己扇扇道:〃看什么电影?〃
〃严俊白丹凤的。〃他倒倒眉道:〃知道了吧?〃
她神色一黯,但仍然笑道:〃青青河边草。〃她给自己扇扇子,又给他扇扇,扇得不好,打着他的鬓颊,〃噗〃一声,两人都笑了。
光路电影院出来,爽然请她吃冰淇淋,吃完都还不想往回 走,随处逛逛,竟不觉到了小河沿。他们初相识时常到这儿溜达,如今重来,心里都有点难喻之感。爽然刚才在街边儿给她买了一只蝈蝈儿,囚在一个高粱秆编的小笼里,此刻〃哥哥〃鸣着,鸣得夏日益长。
她忽道:〃你瞧,我们今天的衣服一样颜色。〃音调非常高,好像她现在才发现,觉得奇怪,不太可能。他诧笑着瞅瞅她的浅蓝竹布旗袍,顺便瞅瞅她,笑得白牙都要响。
她把笼让一条嫩枝穿吊着,自己挨着树干,转着扇柄悠悠唱起来:〃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聚,觉来隔远道。青青 河边草,春去秋来颜色老,欢爱需及时,花无百日好……〃
他们这时是在堤岸,爽然聆听她唱,垂首如柳,眈眈望着水里他的倒影,她的倒影,漫漫漶漶,却没有歌声的倒影,歌声上云霄去了。他扭头问他:〃那么快就学会了?〃
她没告诉他电影她已先和熊应生看过一次了,只说;〃哎,尔 珍和周蔷都说我记性强,存心记,没有记不了的。〃她轻笑两声又说:〃不过我也只记得两段。〃
一股风过,他松大的衬衫鼓得饱饱的,是一面顺风帆。她意兴洋溢,想他嗓音洪洪磁磁的,理当能唱,便笑道:〃你唱歌给我听。〃
他讪笑着摇头:〃我哪里能唱。〃
她央道:〃你一定能唱,来,唱嘛,你能的……〃便摸他小豆腐。
爽然闷着头使劲摇,一味地讪笑,脸都红了。她不断撼他的胳膊,嚷着央着,他拿她没法儿,惟有就范道:〃好,好,我不会那曲子,你先唱。〃
她便唱道:〃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再看爽然,他叉腰笑吟吟地并没意思开嗓子。她缠着他又一番威逼利诱,他拗不过她,终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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