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听他说:
“星星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他的病很重,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太太说:
“保罗,我看你还是吃一片阿斯匹林吧。”
马伯乐说:
“不,我问你星星到底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马伯乐的热度一定很高了,不然怎么一劲说胡话?
其实他怕天晴了飞机要来炸呢。
第二天马伯乐就离开了南京了,全家上了一只小汽船。票子是旅馆的茶房给买的。一切很顺利,不过在票价上加了个二成。
那是自然的,大乱的时候,不发一点财,还等到什么时候?国难的时候,不发一点财,等国好了,可到什么地方发去?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还是钱要紧,还是生命要紧?马伯乐想:给了那茶房完成就算了吧。
但是太太说:
“平常你就愿意骂中国人,买东西你多花一个铜板也不肯。让这茶房一敲就是四五块。钱让人家敲了去还不算,还有一篇大理论。”
马伯乐说:
“你这个人太机械,你也不想想,那是个什么年头,这是个什么年头!”
太太说:
“这是什么年头?”
马伯乐说:
“这是飞机轰炸的年头。”
这都是在旅馆里的话,既然到了船上,这话也都不提了。太太也觉得不错,早到汉口一天,早安心一天。何况船还没开呢,警报就发了,可见早早地离开南京是对的。这小船脏得一塌糊涂,
让它在光天化日之下走着实在有点故意污辱它。固为那江水是明亮的,太阳是明亮的,天空也是明亮的,这三样一合,把那小船一照,照得体无完肤,斑斑节节完全显露了出来。
这样的小船本来可以载一百多人,现在因为是战时竟载了四百多人,而船主还说,不算多呢,多的时候,可载五六百。
这船连厨房带厕所都是人了,甲板上就不用说了。甲板上坐人是可以的,怎么厨房和厕所也都卖票吗?
若不是马伯乐亲眼看了,你讲给他听,他是不信的。马伯乐一开厕所的门,那里边躺着一个。马伯乐到厨房去装饭,灶口旁边横着一个。开初他也是不能明白,后来经过别人一番讲解,他才算明白了。
那就是生了虎列拉的到厕所去昏倒在里边的了。到厨房去装饭的发了疟子,特别怕冷就在火灶旁倒下了。
这船上有伤兵,有换防的兵。伤兵可一看就看得出来,反正是受了伤的,这里包着一块白布,那里包着一块白布的。至于那从前线退下来换防的,可就有些认不出来了,也穿着军衣裳,也戴军帽子,问他有什么执照,他不肯拿出来:他把桌子一拍,把脚一跺,有的竟把眼睛一瞪。
般老板也就不敢再问他了,他是没买票的。
这船的空气不大好,腥气,好像载着一船鱼似的,而不是载着人。又腥气,又潮湿,用手摸一摸什么,什么都湿漉漉的,发粘的。
马伯乐一上了这船就睡着了,这像在火车上一样,睡得打着鼾,吹着气。不到吃饭的时候不起来。
马伯乐住的是舱底,是特殊阶级,和船老板住在一起。租的是茶房的床,床上是硬板铺小席头,虽然铁硬,臭虫很多,但把自己的被褥拿出来一铺上,也就很舒服了。臭虫虽然偶尔出来活动一会,总算不很多,还没有那上海的旅馆的臭虫多呢。
马伯乐睡在这舱底下,觉得很舒适,靠着马伯乐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窗子,有时偶然也打开一会,算是通通空气。但空气就总不进来,反而有一些煤烟和碎小的煤渣落进来。于是马伯乐说:
“外边空气比舱里的空气更坏呢。”
于是又把窗子紧紧地关上了。
马伯乐睡得很沉熟,不到吃饭的时候绝对不醒。
一醒了就吃,一吃饱就唾。
那小船载着马伯乐昏昏庸庸地向前走着,走得并不起劲,好像这船没有吃饱饭似的,又好像没有睡好觉似的,看起来非常懒散,有一打无一打地向前混着。江上的波浪来了,这船并不像别的船,用船头把那波浪压下去,而是不进不退地让那波浪打着它,然后让那波浪自动地从那船底滚过去了。当那波浪从船底滚过的时候,船身就东摇西晃了起来,波浪显得大残忍了一点,怎么对于这样一个完全老实的小船也不略微地加以体恤,加以可怜呢!
“唉!无情的波浪啊!无情的江水啊!”
全船的船板,通体上下都感伤起来,咯咯喳喳地在响叫了。
一阵浪来了,就这样子对付过去了。
若来了风,这风比波浪更坏,把船吹得歪歪着走。向前进不是向前进,向后退不是向后退,而好像从那风的夹缝中,企望那风施恩的样子,请那风把它放了过去。
那风苦是小了一点,这老实的小船就吭吭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假使那风再大?这小船可就打了横了,不进不退,把船身歪歪着,似乎在形容着这风大得无以抵抗了。
这船是忠实又老实,实事求是,绝不挣扎,到了必要的时候,就是把那满船的搭客翻到江里去也是在所不惜的。
幸好,所遇见的几阵风都不算大大,把这船略微地吹了一吹,也就放它过去了。
不然像马伯乐睡在这船底上可够受的,临时想要逃呵,那舱底连个窗户门都没有呢,何况像马伯乐似的,又睡得昏头昏脑!
这船在长江上走好几百里了,它颤颤巍巍的,岂止好几百里,总计起来,好几千里也有了,也许还上了万呢。因为这船从南京到汉口,从汉口又到南京,它来回地载着客人,上千上万的客人也让它载过了。
这都是“八一三”之后的事情。
这船每走上百八十里路就要丢了几个螺丝钉。每从南京到了汉口这一趟就要塌了一处栏杆或是断了一处船板。船板断了一处就用一块短板片浮在上边。船栏杆塌了,就用一条绳子拦住,不加修理,有人就问船老板说:
“为什么不修理呢?”
船老板说:
“不要修理了,修理就不上算了。”
那问的人不大懂得,船老板也就不再往下细说。
这船仍旧是南京一趟,汉口一趟地走着,走得非常吃力,而且受尽了人家的嘲笑。和它同一天从南京开出来的船,人家那船到了汉口,又载了新的客人和货,往回走了,整整和它遇在半路,这两个船相遇的时候,在大江上就闹了一阵玩笑。
那个完全健康的刷洗得干净的船向这个没睡醒的船说:
“走得不慢,再过两三天汉口可见。”
这没有螺丝钉的船上的水手向着那船上水手说:
“你走得快能怎样呢?”
两个船上的水手还互相乱抛着东西,打闹得非常有趣。
本来坐在这慢船上的乘客,对于这慢船难免不有些憎恨,有些愤慨,但经那快船水手的一番嘲笑,于是也就同仇敌汽了起来,站到这慢船的一面来,觉得这慢船有一个共同的命运。
岂不知它已经保了险了呢!而他们却没有。
这船载得客人也实在载得大多了,无孔不入,就连机器房里边也有客人坐在里边抽着烟卷。
约瑟因为身体好,精力过剩,到处参观,就来到了机器房的旁边。机器房是在船底,里边格格哒哒地响着。约瑟觉得很好玩,就要下去看看,无奈那个小楼梯像个洞似的,约瑟有点害怕。那在机器旁边坐着的旅客就招呼着他,觉得这小孩穿的可怪整齐的,就说:
“小孩下来看看,我给你照个亮。”
于是在那洞似的小梯子口间就有人划着一根火柴。约瑟下去了。觉得那里边只是汽油的气味,并且热烘烘的,很不舒服,就想要立刻出来。
这时,那划火柴的人,拿了一个小圆东西放在约瑟的手里。约瑟觉得这东西热忽忽的,一看,是一个螺丝转,六棱的,觉得很好玩,也就伸出手去,随便摘了两个。
那管理机器的人,满脸油呈:走过来了,把约瑟吓了一跳,他往约瑟的手上看着,并且问约瑟:
“你拿的什么?”
约瑟把手张开了。那人看了看,又笑了,并且抚摸着约瑟的头顶:
“这小孩交关干净……拿去玩吧。”
约瑟拿着四个螺丝转,雅格两个,自己两个,大卫没有。大卫刚要一看,约瑟过去就是一掌,打在大卫的脸上。约瑟说:
“看,看到你眼睛里去怕拿不出来。”
大卫正想哭,却让母亲拉过去了。
母亲一看约瑟玩着的那东西,就问那东西是哪里来的?
约瑟说机器房里来的。
母亲说:
“这孩子,还得了,什么地方你都去,机器房也是好去的,多危险。”
母亲说完了,也就完了,雅格和约瑟就在那里玩着。母亲还说:
“好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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