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短篇小说选》第47章


母亲说完了,也就完了,雅格和约瑟就在那里玩着。母亲还说:
“好好玩吧,别打仗!”
船老板来了。母亲怕船老板来了不愿意,这不是损坏人家的船吗?母亲就假装刚刚看见,说:
“约瑟,你真是太淘气啦……你这些东西是哪儿拿来的,赶快送回去……”
岂不知这船老板可不同别的船老板,大方得很,满不在乎。说:“玩吧,玩吧……够不够?不够可再到机器房去拣,那边多得很呢。”约瑟的母亲,觉得船老板这人随随便便的很不错,于是就向约瑟说:
“好好玩去吧,别打仗。”
大卫也想要去拣那螺丝转,但是因为胆小,那机器房他不敢下去。他让约瑟下,约瑟下去就拣了一把来,大大小小的,大的如铜板大,小的钮扣大。
这船载的客人也实在太多了。夜里鼾声如雷,好像是载了一船青蛙似的,呱呱地响着。白天,刚好像一家人们都在吃饭,这一堆人吃光了,那一堆人再吃,那一堆人吃完了,第三堆人再吃。
厨房小,碗筷少,只得轮流着吃。每日三顿,再加上这一轮流,就闹成了川流不息,整天吃饭的现象。
因此苍蝇忽忽的飞着,饭粒掉在船板上的,人们用脚踩着,踩成了烂泥之后,就在那里发着气味。
这船的气味非常之大,人们不能洗澡,船板不能洗刷,而那厕所大小了,不够用的,于是人们就自动地把厕所的周围都开辟了起来,又开辟了一个天然厕所。所以这船每当靠岸的时候,检疫处的人员都不肯上来检查,只坐着小汽艇来到了江心,老远招呼着:
“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上说:
“没有。”
于是,这船可以开到码头去了。
马伯乐的这只船临到了汉口码头的时候,人们连骂带吵地就在甲板上闹着。船老板站在小扶梯上把头从舱底探了出去。船老板用演说教导他们。
这船的乘客们不知怎么的,一路都是服服帖帖的,给苍蝇吃,就吃苍蝇(饭里带苍蝇);给开辟了一个天然厕所,也不反对。惟独一到码头,大家就都吵了起来。一边拍着行李,一边踢着船板:
“这是他妈的什么船,真害人哪!”
“这船,他妈的还让人家买票!”
“这船,烧火吧,”
从太阳一出来,影影绰绰的就看见汉口了,在长江的边上,在一堆蓝瓦瓦的青烟里边。
人们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整理东西,好像是说稍微慢了一点,就怕来不及下船了。船的甲板上,其中有几个年老的人,年老的人是到处落伍。无怪乎那优胜劣败的哲学是千对万对的。看吧,甲板上坐着三个老头,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七十多岁,其实不用看,一想就知道他们三个必将成为劣败者。他们的手是颤抖的,捆起行李来是哆哆嗦嗦的,好像那行李里边包着动物似的。
所有船上的人从太阳刚一冒红的时候,就开始收拾,收拾到小晌午,早都收拾好了,就等汉口一到,人们提着东西就下去了。
但是汉口却总是不到,走了半晌午,那汉口还是看去在蓝烟之中。船上的人因为下船的心太急切了,就都站起来不肯坐下,往那远的一堆的蓝烟看去。
有的说:
“快,二十四拜都拜了,只差这一哆嗦了。”
有的说:
“王宝钏十八年的寒窑都耐过了,这五六天算什么。”
有的说:
“心急吃不了热枣粥。”
“心急成吗?心急成不了大英雄。”
“心急没官做。”
就是那说不心急的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在甲板上打转。那些听着的人,也越听越站不住脚。就像自己知道了自己有那么一种弱点的人,起誓发愿他说:“我若再那么着,我是王八蛋。”结果自己成了王八蛋了,因为他非那么着不可。这船夜以继日地突突地向前进着,永远前进不出什么结果来,好像让什么人把它丢进泥河了似的。那江上的每个波浪每个泡沫似乎都带着粘性,把船底给沾住了。眼看着汉口,手指着汉口,可就是到不了汉口。从太阳一冒红,就看见汉口在一片蓝瓦瓦的气象之中,到现在已经小晌午了,往汉口那方一看,依旧仍是“松下问童子,云深不知处”。
这船上的乘客,有些是去过汉口的,有些是第一次。那去过汉口的就当众炫乎着,说那江汉关口有一个大钟楼,那大钟楼是多么高,多么高!离得好远就看得见了。
有些没有去过汉口的就跟着大家往那边看,但是无论怎样看,也看不到。年老的人说:
“我的眼睛老花了,你们往那边看看,是不是那就是大钟楼的尖顶呢?吃完了午饭,到了下半天,那钟楼的顶尖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到了三四点钟,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又是晚饭了,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于是人们目瞪口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船慢得这样出奇,把人们全吓住了。
“难道真个还要摊开行李睡觉吗?”
其实是不用怀疑了,今夜是下不了船的。但人们总觉得还有希望,所以都一声不响地坐着,还在等待着。
那船上的水手说:
“今天算是到不了喽。”这才算完全给人们断了念头。有的时候,断念是好的。
本来那船上的水手,一早说这船今天会到,但也没有说得十分肯定。也不过就是“可能到”,“或可到”,“有到的希望”的意思。
但那些心急的乘客一听了就变成了“非到不可”了。
第二天,一早晨起来,人们就骂着。汉口的确离着不远了,那大钟楼已经看得清清晰晰的了,江面上的舢板船还有大帆船,是那么多。江上发着各种声音,说话声,打水声,还有些噢呵——纤绳的声音。但是人们不看这些,人们一边捆着行李,一边骂着。
有的说腰痛,有的说腿痛,有的说肚子痛,还有的说眼睛昨天晚上受了风。好像只差了昨夜的这一夜的工夫,就出了许多乱子。假若昨天这船若是到了,这一切病症都不会发生。
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风特别厉害;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饭特别生硬,吃了肚子痛;有的说,他三十多年的老病,没有犯过,昨天晚上这一夜就犯了。另一个听了就接着说:
“可不是,十多年前,我这腿肚子让疯狗咬了一口,落了一个疤。经你这一提,我才觉得昨天夜里就觉得发痒。”
另一个又说:
“可不是嘛,这是一股子大邪风。”
另一个说:
“邪风就犯病的……”
于是乎一个搔背,一个抓腿。一个说背痛,一个说腿痒。而恰巧是他们两个又都是老病,而这老病,又都是因为昨晚这一夜工夫而犯的。他们俩个,十分同病相怜。
。。
马伯乐(节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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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块膏药贴上。”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瓶虎骨酒喝了。”
大概这船,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可以靠岸的。
但是人们都不怎么高兴,人们的嘴里都在嘟嘟着。
有的说:
“这样的船,就不该载客。”
有的说:
“这是在咱们中国,如果在外国,这样的船早就禁止航行了。”
有的说:
“不但禁止航行,且早就拆了呢。这样的船是随时可以发生危险的。”
有的说:
“这样的破船,还不如老水牛,还要船票钱……”
另一个接着说:“不但要船票钱,好嘛!船底一朝天还带要命的。”
在舱里的船老板,听到他们嚷嚷好些时候了,最后,他听到他们越嚷嚷越不像话了,且有牵涉到这船要出乱子的话。船老板就把头从舱底的小扶梯间探了出来。开初他静静听了一会,而后他发表了一篇演说:
“你们说话不合乎国情,在美国,美国是工业国家,像咱们这样的破船自然是要不得的了。你也没看看,咱们是什么国家?咱们是用木船的国家呀!咱们只配用木船。现在有了汽船了,虽然不好,但总算是汽船呀!虽然说是太慢,但总比木船快呀!诸位不要凭感情用事,要拍一拍良心,人总是有良心的。吹毛求疵,那是奸徒之辈。在我全国上下一心抗敌的时候,不怕任何艰苦,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才是我伟大中华民族的精神,才配做黄帝的子孙。”
船老板的演说,演完了,把头缩回去了,刚刚下到了舱底,是马伯乐睡醒的时候。他睡得昏头昏脑的,就听得甲板上有人在大说大讲的,他想要起来去看一看吧,心里明白,身子不由主;因为自淞江桥摔昏了那一回以后,他就特别愿意睡觉,而且越睡越醒不过来,浑身酸痛。
正这时,船老板从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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