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短篇小说选》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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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这时,船老板从扶梯下来了。
马伯乐瞪着通红的眼睛问着:
“什么事?”
船老板把两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尖上,笑得端着肩膀缩着脖,说:
“我两千块钱兑过来的这小破船,我保了八千块钱的险呢。这船翻了,我去领保险费。这船不翻,跑一趟就对付二三百……老弟,你说够本不够本……”
船老板还在马伯乐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马伯乐本来要骂一声“真他妈的中国人”,但经过一拍,他觉得老板是非常看得起他,于是他觉得船老板这人是多么坦白呀!是一个非常正大光明的敢做敢为的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一个天真的人。于是马伯乐就问:
“是哪一家保险公司呢?像这样船,保险公司肯保吗?”
因为马伯乐的父亲曾经开过保险公司,马伯乐常跟着在保险公司里转,总算关于保险有一点知识。船老板瞅了他一眼,回说:
“通融吧啦!中国的事,一通融还有不行的吗?”船老板说得高兴了,于是又拍着马伯乐的肩膀,甜蜜蜜地自信他说:“中国无论什么事,一通融是没有不行的哪!老弟。”
正说得热闹之间,马伯乐太太来了,她抱着小雅格,牵着约瑟,从小扶梯上扑扑腾腾地走下来了。走下来一听,他们正谈着这船的问题。老板把头回过来,又向太太说了一遍,大意是:这船的本钱两千块,假若船翻了就去领保险费,若是不翻,跑一趟就是二三百……
太太是很胆小的,坐火车就怕车出轨,乘船最忌讳船翻。但船老板说完之后,却很冷静的,似乎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她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看看人家,人家有两千块钱,一转眼就能够赚两万……你就不会也买这样一条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险。不翻,一趟就是二三百,翻了就去领保险费。”
马伯乐说:
“保险,不是容易的呢,船太糟了,保不上。今天保了,明天就翻了,谁给你保呢?”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通融呀!”
马伯乐太太没有听懂,她说:
“怎么?”
船老板说:“通融去嘛!”
马伯乐太太一想就想起来了,向着马伯乐啦:
“那大陆保险公司,马神父不是股东吗?让马神父从中说一句话,什么事办不了。”
太太越想马伯乐这人越不中用,就说:
“那马神父和父亲多么要好,让他做什么他不做?”
马伯乐说: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说:
“马神父是信耶稣的人,信耶稣的人是最喜欢帮人家忙的人。”
马伯乐说:
“这是良心问题。”
太太说:
“什么良心问题?”
马伯乐说:
“船翻了不淹死人吗?”
太太说: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逃起难来还怕死吗?”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说得对呀,买一只船做做好事,多救几条命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骂着,在说着疙疸话。
船老板越听越不入耳,又从扶梯上去,又要发表谈话。
这时候有几位伤兵弟兄,就首先招呼着说:
“听老板发表演说啦!”
于是果然展开了一个很肃静的场面。老板第一句就说:
“我为的什么?”而后很沉静他说了第二句,“诸位是为的逃难,是想要从危险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我呢,南京一趟。汉口一趟,我是为的什么?我是为的诸位呀!换句话说,我就是为的我们的国家民族,若不然,我们何必非干这行子不可呢?就说我这只船吧,载点别的什么货物不行吗?难道不载客人就烂到家里了吗?不过就是这样,在国难的时候,有一分力量就要尽一分力量,有枪的上前线,没枪的在后方工作。大家在逃难的时候,忍耐着一点,也就过去了,说三道四,于事无补,白起摩擦,那是汉奸行为。”
船老板前边说了一大段,似乎不像演说,到了最末尾的两句,才算抓到了一点演说的精华。因为从前他在家乡的时候,作梦也没有想到他要当众发表演说的。他在家乡当一名小跑街。现在他想要练习也就来不及,也不过每天读读报纸上的社论,多少的在那里边学习一点。国家民族的印象给他很深。尤其是“汉奸”那好像更深,吃饭,睡觉,也忘记不了,随时提防着总怕自己当了汉奸。
一开口讲话也总是“汉奸”‘汉奸”的,若是言语之间没有“汉奸”这两个字,就好像一句话里没有主题。“汉奸”这两字不知不觉地已经成为船老板的灵魂了。若没有了“汉奸”他也就没有灵魂了。
他说他船上的水手不好好干活的时候:
“你这不是汉奸吗?吃人家的饭,不给人家干活。”
他跟老婆起誓的时候,他说:
“我要有那娶小老婆的心肠,我就是汉奸。”
而最好玩的,而最说得活灵活现的就是从老子推到了儿子,从上一代推到下一代的那种又体贴又怜惜的口吻。当他回到家里,抚摸着他的孩子玩的时候,他说:
“你妈不做好事,养了你们这一群小汉奸哩!”因为他的孩子们把他的自来水笔拉下去在玩着。
船老板刚刚演了那篇说,下到舱底还没有多久,就又上到甲板上来,据说,又作了一篇星期论文。因为这船上有几个青年学生,这学生之中,其中有一个是曾经住过报馆的。
当船老板又在小扶梯上露头,仅仅是露头,还完全没有开口呢,他就给加以预测。他说:
“船老板来作星期论文了,大家静一静。”
这“星期论文”四个字,大家都不大懂。正在愣头愣眼的时候,船老板那醒目惊心的洋洋大文就开了头了。
刚一开头,就“汉奸”“汉奸”的。讲到后来,所涉之广,主题仍是“汉奸”。一时船上那些灰心丧气的乘客,都不大能够领教。只是嗡嗡嗡的,没大有人听。老板一看,“汉奸”不大怎么中用,于是就在煞尾处大论了一翻天地良心。他说:
“人要有良心,不然我为的什么?我这只小船,若装了一船快当货,也走起私来,不比现在款式得多嘛!但是不能那么做就是啦,这就叫做人要有良心。什么叫做有良心,有良心就是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所谓天、地、鬼、神者是也。”
船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胸脯,凛然一股正气,把船上所有的人都说服了,说得个个目瞪口呆,有的感动得悲从中来,含着两泡眼泪,说:
“中国亡不了……”
船老板紧接着更加深刻地表明了一番关于他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主因;陈述了关于他至今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决心。
他说:
“我没有走私,我为的什么呢?乃就是于良心的吗?”
继续着,他又说,又拍了一下胸脯,那胸脯是向前挺着的,使人一望上去,就不敢起邪念,影影绰绰的,好像“正大光明”那四个大字就题在那挺着的胸脯上。
看起来不像一位船老板了呢,像一位什么人物呢?人们一时却也归纳不清楚,只觉眼前能够站着这样伟大的人物,中国是亡不了的。
那刚强的字眼在那边响着: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而后那坚决的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问题越谈越远了,这一层人们没有注意到。本来问题是在这船的“慢”上,是在这船的“破”上。到了后来,这“破”与“慢”一字不提,倒好像这全船的乘客,大家伙都没有良心似的,就好像不一会工夫大家就成串地跑过去当“汉奸”去了。
船老板又说了一遍:
“我为什么不去偕同日本人走私?我是为着天地良心哪!”
听了船老板这样反复的坚强的宣言,人们都非常感动。至于这船的“破”,这船的“慢”,那些小节目,人们早抛开了,只是向着中国整个的远大的前程迈进着。
乘客们在感动之余,不分工、商、农、学、兵,就一齐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这时候,大江上的波浪一个跟着一个滚来,翻着白花,冒着白沫,撞击着船头。
回头望去,那辽阔的江水,淡淡漠漠的,看不见波浪了,只是远近都充满了寂寞。那种白白的烟雾,不但充满了大江,而且充满了大江的两岸,它像是在等待着,等待着假若来了“难船”,它们就要吞没了它。
从正面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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