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于是问:
“大小姐在家吧?”
马伯乐到王家来,从来没有单独请问过她们的大小姐。于是那女工好像受了一惊似的,停了一停才说:
“我去看看。”
一出了客厅的门,那女工就在过道里问着一个小丫环:
“大小姐说是跟老人家去看戏,去了没有?”
那毛头小丫环还没有张开嘴,大小姐就从那枣红的厚门帘里走出来。她是出来倒水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茶杯。显然她是在床上躺着的,头发有些乱了,领子上的钮扣开着,而且穿着拖鞋。
“你们嚷嚷什么?老太太一出去,你们这回可造反啦。”
她们说:
“不是,马先生找你。”
她想是什么马先生呢?她问:
“电话吗?”
女工说:
“在客厅里。”
王小姐把杯子放下了,放在了门旁的茶桌上。回头往客厅一看,从那门帘的缝中她看见了马伯乐。
她说:
“保罗!”
因为她受了一点惊,她就这样说了出来。她本想回到房里去,把头发梳理一下,或是穿上一双鞋子,但是都没有做到,只把领子上的钮扣扣上了就向客厅里走去。因为她分明看见了,保罗从那开得很大的门帘缝中早就看见她了。又加上近来她认为一个女子太斯文了是不好的,于是就大大方方地走近客厅去。
马伯乐看她来得这么痛快大方,就指着长桌上正在打开着一本书说:
“这书我看过的,很好,翻译的也不坏。”
王小姐把书拿到手里,合上了,看了看那封面:
“不错,是我借来的,还没有看完。”
于是就放在一边了。
马伯乐说:
“我打算借几本书看,你手头可有什么书吗?”
王小姐说:
“我乱七八糟有一些,你要看一看吗?”
王小姐带着马伯乐就到她自己房里来。一边走着一边说:
“一个人不读书是不行的。”
马伯乐也说: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不读书。全世界上的人,哪国人不读书?”
等进了那小房间,马伯乐还说着:
“人家外国女人,就是到公园去,手里也拿一本书。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看书。”
“真是不同啊,咱们中国人太落后了。一出了学堂的门,谁还念书呢!念书的真是傻子。”
王小姐的屋里非常干净,书摆在窗台上。他们先去看了看那书,马伯乐随意选了几本而后才坐下来。校到这
王小姐坐在沙发上,让马伯乐坐在镜台前边的那只小凳上。
这屋子很好,就是小了点,初一看来好像一个模型似的,但也正因为它小,才有一种小巧玲珑的趣味。
他们没有谈什么就又回到客厅里去了。在客厅里讲了一番武汉大学的情形,讲了各位教授。还有一个笑话,其中就有这么一位教授,对学生们说亡了国不要紧,只要好好地念书……
他们谈得很愉快的,似乎他们是在社交的场合中似的,只是彼此尊敬,而不能触到任何人的情感的一面。
女仆隔一会献一杯茶来。他们二位就都像客人似的坐在那里,或者以为这二位就都是这家的主人,一位是少爷,一位是小姐。
谈到九点多钟,马伯乐才走了。
二位老人家去看戏,还没有回来。
王小姐想写两封信,但都没有写成,就倒在床上睡了。睡了一些时候,也没有睡着,就听母亲回来了。经过了客厅走到她自己的房里去了。很有意思的,她一边走着一边说那汉戏的丑角怎样怎样不同,鼻子上的那白色也抹得稀奇哩!
王小姐是关了灯的,因为有月亮,屋里是白亮亮的。夜里不睡,是很有意思的,一听听得很远,磨盘街口上的洋车铃子,白天是听不见的,现在也听见了。夜里的世界是会缩小的。她翻了一个身,她似乎是睡着了。
第七章
从此以后,马伯乐天天到王家来。王小姐也因此常常候在家里,本来要看电影去或是做什么,因为一想到,说不定保罗要来的,于是也就不出去了。
在客厅里常常像开晚会似的,谈得很晚。王老太太也是每晚陪着,王老先生若是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不陪着的。
这样子过了很久,好像从前那种已经死灭了的,或者说已经被时间给隔离得完全不存在了的友情,又恢复了起来了。
老太太常常指着女儿说,保罗哥小的时候这样,那样,说得似乎这些年来并没有离开过似的,有时那口语竟亲近得像对待她自己的儿子似的了。
遇到了吃饭的时候,马伯乐就坐到桌子上来一起吃饭,就好像家里人一样的,方桌上常常坐着四个人,两位老人带着两个孩子。
这样子过了很久。有一天晚上正在吃饭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电话,把大小姐叫出去了。
那电话设在过道的一头上。大小姐跑出去听电话,一去就没有回来。女仆进来报告说:
“大小姐不吃饭了。老太太去看看吧!”
大家一听,果然是后边房间里有人在哭。
王小姐伏在床上,把头发埋在自己的手里,眼睛和鼻子通通哭湿了。旁边的小小的台灯,从那朱红色的灯伞下边放射着光辉,因为那灯伞太小了一点,所以那灯光像似被灯伞圈住了似的,造成了铜黄色的特别凝练的光环。
老太太问她哭什么,她一声不响。老太太也就放下那枣红的门帘口去了,好像对于女儿这样突然会哭了起来表示十分放心似的,她又回到客厅的桌上吃饭去了。
王老先生也没有细问,仍旧跟马怕乐谈着关于前线上伤兵的问题。
马怕乐说这一次打仗是中国全民族的问题,所以全国上下,钱的应该出钱,有力的应该出力;他还讲了他要当兵打日本的决心,他说:
我已经给家去过信,征求父亲的同意我要当兵……”
王老先生一听,似乎就不大同意,说:
“当兵自然是爱国的男儿的本分,但是有钱出饯,有力出力也就够了,我想有钱的就不必出力了。”
马伯乐一看,当兵这些话显得太热了点,怕是不大对王老先生的心思。于是就说:
“当兵,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人家也不要啊!不过是所谓当兵,就是到前方做救护工作。”
王老先生觉得做救护工作还是一种激烈的思想,于是就劝阻着说:“我看这也不必的,要想为国家献身,何必一定到前方去。
委员长说过,后方重于前方,后方也正需要人材的,比方物价评判委员会,我就在那边工作……民生是第一要紧。什么叫做民生?就是民食,尤其是在这抗战期间,物价是绝对不应该提高的。我们具有远大眼光的政府,有见于这一点,就不能不早做准备。物 价评判委员会,主要的就是管理民食的总机关。”
说完了就问马怕乐:
“你也愿意找一点工作吗?”
出乎马怕乐意料之外的这一问,他立刻不知道怎样回答了,想了一下才说:“愿意。”
“ 那么我可以安置你到物价评判委员会里去。”
马伯乐赶快地间:
“那里边不忙吗?”
王老先生说:
“本来是什么事也没有,会忙什么呢?也不过就是个半月开一次会,大家谈谈,讨论讨论。”
刚说完了,就来了电话,电话铃子在过道里铃铃地响着,响了好半天才有人去接话。
王老先生说:“她们一个一个的都做什么?慢慢地连电话也没人接了。”他显然说的是女仆们。
这电话显然是有事情。王者先生到那边简单他说了几句就 转来了。
坐到桌子边,很炔把半碗饭吃下去了。以前的半碗,半个钟头也没有吃完,现在一分钟就把剩下来的半碗吃完了。
他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把吃饭时卷起来的长衫柏子放下。
“我囤了点煤,现在趁着市价高,打算卖出去……谈着谈着,我把这桩事忘了。电话就是为这个。”
一转身,王老先生戴起黑色呢帽,拿起手杖来,很稳重地走了。似乎国家的事情要不放在这样人的身上,是会靠不住的。
王老先生走了之后,马伯乐也觉得应该走了,好像老太太一个人故意陪着似的,有点不太好。但几次想到这里,可是又都没有走,因为王小姐在那边,到现在始终没有声音。大概是不哭了,但为什么不出来呢?
马伯乐很希望老太太能够进到小姐那屋子去一次。但是老太太像是把小姐哭的那回事给忘了似的。希望从老太太那里听
一句她的情景,马伯乐几次故意往那上边提,说:
“小姐她们那武汉大学风景真好,你老没有去逛一逛吗?”
老太太说:
“是的,我去逛过啦,夏天的时候还去来的,都是桂英(女儿的名)带着我……那水呀绿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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