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短篇小说选》第54章


老太太说:
“是的,我去逛过啦,夏天的时候还去来的,都是桂英(女儿的名)带着我……那水呀绿油油的,那山也是好看……”
马伯乐看老太太叫桂英,他也就叫桂英了,他说:
“桂英毕业之后,没有做点事吗?”
老太太说:
“没有呢,那孩子没有耐性,不像小的时候了,长大了脾气也长坏了。”
马伯乐再想不出什么来说的了。想要走,又想要再坐一会;坐一会又没有什么再坐的必要,走又不情愿,于是就在客厅里一边犹豫着一边翻着报纸。
一直到了很晚,王老先生都回来了,马伯乐才从那个带有一个小花园的院子走出来。
他很颓唐的,他走在刺玫的架下,还让那刺玫带着针的茎子刺了脸颊一下。他用手摸时并没有刺破,而那手却摸到鼻子上那块在淞江桥跌坏的小疤痕。
夜是晴朗的,大大的月亮照在头上。马伯乐走出小院去了。
王家的男工人在他的背后关了门,并且对他说:
“马先生,没有看见吗?又来了一批新的伤兵啊!”
男工人是个麻子脸,想不到在夜里也会看的很清晰的呢,可见月亮是很大很亮的了。
一走出胡同口,往那条大街上回头一看就是一个伤兵医院。那里边收容着六七百的伤兵:马伯乐是晓得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回头,简直走回家去了。
想不到就在他住的磨盘街上,也开了伤兵医院了。那里一群兵在咕咕哝哝地说着话。
他想这定是那新来的伤兵了。等经过了一看,并不是的,而是军人的临时宿舍,那些兵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并没有受伤。
马伯乐带着满身的月亮,敲着家门。因为那个院子住着很多人家,所以来给他开门的不是他的太太,而是楼下的一个女人。
不一会马伯乐就登登上楼去了。
太太在楼上还没有睡,手里拿着针线,不知在缝什么。
马伯乐一看就生气,一天到晚地缝。
“天不早了,怎么才回来呢?”
马伯乐往他的小帆布床上一躺:
“才回来,当兵去还回不来了呢!”
太太非常莫明其妙,但一想也许又是在外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于是没有理他,不一会就关了灯了。
第八章
不久马伯乐就陷进恋爱之中了。他们布置了一个很潦草的约会。
约定了夜九点钟,在紫阳湖边上会见,王家的住宅就在紫阳湖上,没有多远。
离九点钟还差十分钟,马伯乐就预先到了湖上的那个石桥上徘徊着。
他想她也快来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着。他围绕着湖,看着湖的四周围的人家的灯光。
不一会王小姐就来了。马伯乐在想着:她来的时候,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呢?或者谈伤兵吧,或者谈前方的战事。但是王小姐来的时候,这些都没有谈,而且什么也没有谈,彼此都非常大方,
一走拢来,就并肩向前走去了,好像他们是同学,下课之后,他们在操场散步似的。
他们谁也不说什么。那条环湖路是很僻静的。很少有灯光,偶尔除了对面来了一部汽车,把他们晃得通体明亮,其余的时间,他们都在黑暗之中向前走着。好像他们故意选了一条黑暗的路似的。
他们走了七八分钟,才遇到了一个有亮光的街道。但是一分钟就过去了。他们仍旧消失在那黑暗的夜里。因为他们俩都没有
声音,所以那脚下的石子好像代替了他们在说话似的,总是嚓嚓地在响着。
半点钟之后,他们走到一条很宽的大道上去。沿着那条道,如果再往前走,连人家的灯光也不多了。只有更远的几十里路之外,那地方有一片灯光。
那或者是城郊的什么村镇吧?
马伯乐如此地想着。
他们又走了一段,在那野地上来了两只狗,向他们叫了一阵。
他们并没有害怕,只是把脚步略略停了一停,似乎那狗是劝告他们;“你们回去吧!”于是他们就转回身来往回走了。
路上仍旧是一句话不说。
他们又走了半点钟的样子,就又回到了那桥上。他们都觉得这路是很短的,不值得一走,一走就走到了头了,很快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又找了条新的路,也是灯光很少的。他们又走了半点钟。
在没有灯光的地方,他们比较自由些;一到了有灯光的地方,他们两个就垂了头。他们是非常规矩的,彼此绝对不用眼光互相注视。彼此都不好意思,好像这世界上不应有这么多灯光。他们很快地回避开了。哪怕旁边有一条肮脏的小路,他们也就很快走上去了。
到了一点钟了,他们来到了王家的门口了。王小姐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要说再见的了;但是她没有敲门,她向一边走去了。马伯乐也跟了上去。于是围着房子转了一周。而后又来到了门前。
王小姐又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是要进去了;但是她没有那么办,她又走开了。马伯乐又跟上去。又围着房子转了一 周。这一次,一到那门口,王小姐走上前去就敲着门环。
马伯乐也就站开了一点,表示着很尊敬的样子,回过身去,就先走了,免得让管家的人看见。
听过了门上的门闩响过之后,马伯乐才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走在这小路上的仍旧是自己独自一个。这小石板路,年久了有的被踩平了,有的被踩出凹坑了,有的已经动动摇摇的了,被雨水不停地冲刷,已经改换了位置,或者自己压在了别人的身上。
黑洞洞的,路灯都熄了。马伯乐摸索着在小路上走着。
他听到了后边有什么人在跑着,并且在叫着他。这实在出其所料,他就把脚步停下,等一等。
不一会,果然是刚刚被送进院子去的王小姐跑来了。她踏着小路上的石板格拉格拉地响着。
她跑到了身边,马伯乐就问她:
“你为什么又来了呢?”
王小姐笑着。完全不是前一刻那沉静的样子。
马怕乐说:
“你不睡觉吗?”
王小姐说:
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我不晓得。”
马伯乐伸出手来,打算拥抱她。并且想要吻她的脸颊,或者头发。
当时王小姐稍稍一举手,他就以为是要拒绝他的,于是他就没有那么做。
过了一分钟之后,他们又是照着原样走了起来。有的时候并行着走;有的时候马伯乐走在前边,王小姐走在后边;有的时候,碰到了高低不平的路,马伯乐总是企图上前去挽着她。但是也总没有做到,因为他想王小姐大概是不愿意他那么做。
这一夜散步之后,马伯乐一夜没有睡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多钟了。
再过一个钟头鸡就叫了,天色发白了。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着。全家人都睡的非常甜蜜,全院子所有的房间里的人,也都一点声音也没有。
只有他一个陷入这不幸之中。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马伯乐就写了一封信。那信的最后的署名,写了“你的保罗”。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
写完了,他本想亲自送去,但一想不大好,还是贴了邮票送信筒吧。
这信王小姐读后大大地感动,因为实在写的太好了(马伯乐当年想要写小说的那种工夫没有用上,而今竞用在了这封信上了的原故。)
他们很快地又布置了一个约会。在这约会上马伯乐换了很整齐的衣裳,而且戴了手套。他装扮得好像一个新郎似的了。
王小姐无论说什么,马伯乐总是一律驳倒她。
王小姐说:
“一个人结婚不是合理的吗?”
马伯乐说:
“结婚是一种罪恶。”
王小姐说:
“假若是从心所愿的,那就不在此例了。”
马伯乐说:
“不,一律都是罪恶的。”
马伯乐这样热情的态度,使王小姐十分同情,于是把她近来的生活状况都告诉了他。
她的那位快要订婚的朋友,不但没有订婚,而且提出向她求婚的要求来了。
她把这问题公开地提出来,让马伯乐帮着她在理论上分析一下。
马伯乐一听,这简直不是什么问题,而是故意来打击他。
所以他想了一想,没有立刻就回答。他实在并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马伯乐站起来,提议要离开这吃茶店,回家去。
说实在的,他口袋里还有一封写好的信,还没有拿出来呢。现在也用不着拿出来了。
他想既然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人人都可以向她求婚,那还有什么高贵?去她的吧!
王小姐恳求他,再坐一会不可以吗?他只说了一声“不了”,站起来就走。
他想:她原来已经有人了。
王小姐回到家里,喝了父亲的许多白兰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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