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今生今世-第99章


,妙珍纔兩歲,即知每天下午到這個時候去坐在大門口,等父親下寫字間回家來
,定要父親抱她坐在包車裡去兜一轉,纔肯罷休。及稍稍大了,父親還是處處迴
讓她,母親看不過,罵父親道、等你上寫字間,我收作她。可是父親會得趕快放
龍呢,說你要當心媽要收拾你了,妙珍這一天就變得乖乖的,凡事識相,使母親
無可打她。她還會和父親頂撞。一次為小的弟弟喫飯時哭,妙珍要打他,父親道
、他還小呢,妙珍就據理說父親不該縱容,氣得三天不見父親的面,放學回來只
關在房裡不出來,明明聽見父親向人問起「妙珍呢」?她亦不睬,後來還是父親
到她房裡來叫她,纔算和解了。
愛玲從小愛喚田螺,一天父親下寫字間,回家來得早,親自到廚房裡看看,
只見大盆裡養著田螺,有螞蟥游出來,驚問誰買這樣的枺鱽韱耍瑥N子答是三小
姐的,父親道、「這還了得,快快倒掉!」關照以後不許。但是妙玲照樣喫,簡
直像生番。還有一年夏天是小姆媽生傷寒症,老法不許喫枺鳎坏媒忻钫渫?br />
偷弄西瓜來喫。夏天西瓜總是論擔的買,妙珍在堂前間與家人們喫西瓜,趁人一
個眼錯不見,她已用腳滾了一個西瓜過門檻,抱了去給小姆媽,日日如此,她那
裡知道厲害,可是小姆媽的病竟因此特別好得快。原來雖醫生的話,亦不可不信
,不可全信,你說妙珍蠻不蠻?
小姆媽是妙珍從小由她帶領一處睡,妙珍每天早晨的辮子也是小姆媽梳,一
回卻因小姆媽身上有喜了,眉低眼慢,懶得動彈,還躺在床上,妙珍卻必定仍要
她起來給梳辮子,撲在她身上歪纏,因此竟墮了胎,你說闖禍不闖禍?好得小姆
媽也不怎樣責怪她,舊時婦人的謙遜,就有這樣豁達。這裡卻使我想起胡村的堂
房哥哥梅香,他小時去外婆家拜年,與群兒為戲,放火燒野草竟燒焦了一具暫厝
在近邊的棺柩,雖然喜得屍骨未動,亦已經是闖下了潑天大禍。可是聽見人家來
報,外公卻也不驚。鄉下老法,外甥大似皇帝,而村人又都是同姓,何況新年新
歲,洠в袀€不可以講開的,世上如此無滯,所以人可以是天驕。
愛珍言她小時父親叫她搓麻雀,那天是胡寶玉來,父親與女兒說、贏就歸你
,輸不要你出,散場輸了兩塊銀洋錢,客人一走,她去房裡大哭,父親怎樣哄也
哄她不好。她是這樣一個惜物之人,人世的得失在她都如火如荼,她的錢物都是
鮮活會得跳的,所以她的待人慷慨有這樣的聲音顏色,一出她手,凡百都成了響
亮。
又道、「我小時臉圓得人家都叫我盪鑼。我母親因尚未有兒子,把我打扮男
裝到十一二歲,被男同學恥笑,回家來向父親吵簦Вu改轉姑娘打扮,彼時母親
方病,等病起見妙珍換了裝,還怪父親。可是走路動作,就洠€姑娘腔。」原來
愛珍的美就是女人男相。母親常拿表姊來比罵,一樣的姑娘,人家就斯斯文文。
愛珍道、「惟有父親總幫我。母親要我穿尖口襪子我亦不穿,母親罵道、你雙腳
將來還有人要!父親即勸道、你還是由妙珍。其後姊妹淘中卻還是我的腳樣頂好
。」母親見表姊腳上的鞋子,問知是她自己做的,瞧著妙珍在旁,就又有話說。
妙珍聽在心裡,看在眼裡,一聲不響自己買了料子來,關起房門做鞋,素日她也
不拿過針線,此時她也不向人求教,過得幾天就一雙新鞋著在腳上,叫人見了都
驚。愛珍的做人有志氣,從小已然,她凡做一件事,未做成之先總不到處說。至
於愛珍的一雙手,那也是從小強,做什麼都一看就會,而他人要學她是怎樣亦學
不到家。
她卻曉得勸解母親,說名實不能雙佔,父親既常在母親房裡,此外對於諸母
你就不必再爭。彼時妙珍也不過是十四五歲。父親把錢莊的摺子交給她,要做衣
裳打首飾可以隨意,但妙珍從不獨愎,若今天買了一樣甚麼,她必也分給諸母姊
妹。她從小在家裡就為王,卻曉得天下人的衣食不可我一人要光,天下人的面子
不可我一人佔光,不可當著場面摘人台印,也要給別人有條路可以走走。這亦是
她生來的性情。以此家裡人都要聽聽她,便是她大哥哥的嫂嫂,也敬重這位小小
年紀的姑娘,有事可以和她商量。妙珍的這種大人氣像紅樓夢裡的薛寶釵,但是
薛寶釵洠в忻钫涞念B皮與喜氣。
妙珍讀書,是與她肩下的妹妹在啟秀女中。父親特為定打一部雙人包車,到
學校來回接送,因為打得特別大,同學都叫它老爺包車,妙珍幾回向父親生氣,
父親道、「你聽她們?你只管坐得落位。」當時上海新作興皮鞋絲襪,總是她先
穿。後來簡太太還說、妙珍家在學校,是甚麼穿戴都她為先。簡太太是在啟秀的
同學,出嫁南洋煙草公司簡家,與妙珍一直要好。妙珍讀書,聰明而不用功,人
生是可以好到讀書不是為學問。
她長成十六七歲,上學校來去,多有少年追逐。而她也不怕,也不避,樱?br />
就罵,一口大道理,罵這班人洠в袪斈锏募医蹋粫缘糜霉ι线M,卻來釘女人。
她不知男女之事有何好。父親因她做女兒被寵慣了,怕難做人家的媳婦,特為培
植一位故人之子,在枺鼌谴髮W讀書,意思是要招為女婿,將來還可讓讓女兒,焉
知妙珍必不要。那人寒暑假來佘家住,妙珍只不理睬,他到學校後寫信來,妙珍
亦不看不答。凡此別無理由,就只是不要老公。她美到如此,卻連不甚知覺自己
是女身。
可是又焉知十九歲那年,她被飲醉酒上了一個男人的當。那人姓吳,他爺也
當買辦,與佘家原是通家,因想她不成,故串同女眷出此下策。而她翌日竟會洠?br />
有知覺,有這樣糊塗。也不是不知覺,是她的性情如此,天坍下來當棉被蓋,雖
遭逢了怎樣的大事,亦當下端然一思省,理它呢?一會兒就自好了。她也不信不
伏,也不驚懼計較。她簡直可比不知人世有風浪,像孫悟空的不知天上的高低,
了得了不得。禪宗有泰山崩墮,枺V蟹虨R溼老僧袈娑角的話,其實
可以好到只是這種女孩兒家的天驕。愛珍一生便是於世事明確,而於人生糊塗。
她有了身孕,父親要她到香港叫醫生取掉,就此出洋留學。而她不慣於這樣
的善後法,不慣於承認做錯了事情的卑屈感,她是生來不帶一點陰暗有禍的感情
。吳家曉得妙珍要離開上海,那男人的娘急得來求懇,說她的兒子要自殺,她做
娘的對爺不好交代,也只有死,母子兩條性命都在她身上。這都是有己無人的心
想,惟有他家的母子之間及老夫婦之間是推板不起,便不管人家的小姐也該被尊
重。但是秀芳就去到了那吳家。
秀芳卻又不是就進了那吳家門,而是住在外頭等於小公館,養有一子。吳家
隨即另娶了媳婦,也不知是他那母親不敢向他爺說呢?還是一家做鬼?對那樣的
人家實在甚麼都不可信,甚麼都不必同情。可是秀芳都不問。她是既然這樣做了
就不悔,原來她出來時就不要娘家的一樣枺鳎嗖慌c爺娘見面。而後來是嫡妻
曉得了,老頭子也說這件事對不住銘三哥,纔把秀芳亦接到家裡。她在吳家十二
年。
我問愛珍,彼時何以要這樣委屈,她答道:「就為那男人的娘來說,關係他
們母子兩條性命。」那也信得的?還同情他們?但秀芳是看世人世事筆筆皆真,
這種真,真到是女兒家的糊塗,亦是她後來做白相人的風光,如春陽無邊際。做
人本來是這樣,對人對事情尚有於分別真偽之上的一種平等,縱令萬物皆偽,亦
我心皆真,是故王者之興,不作區區分別,而一代人遂亦皆真,如易經裡說的「
天下文明」了。而亦洠в腥四芟駩壅涞目蠁颂潱运簧母毁F榮華亦非他人
所可羨望。她的肯喫虧,並非為贖罪的犧牲那樣心理,而是一種謙遜,一種慷慨

秀芳一心只為撫養兒子。而她侍奉公婆,服事丈夫,無不盡禮,與那嫡妻亦
無間然,吳家的小叔輩都與她這位大嫂親熱,說將來娶妻只要能像大嫂。她的處
理家務及燒小菜,都是那時候學會的。秀芳小時,母親每怪父親把她寵壞了,父
親道、「不要忙,大起來她自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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