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今生今世-第109章


來造住宅,留出一間給老公做書房。」我聽了只有笑。愛珍是對於大樓大屋與小
門小戶的歡喜得意亦都平等。
愛珍真是貴人。因為她的眼睛裏無賤役。我聽她講說,只覺來飲酒的美國空
軍與陪坐陪舞,出去旅館陪歡的日本姑娘,我亦可以與他們如與普通人的洠в凶?br />
隔。老子說、「拢顺I凭热耍薀o棄人。」從來打天下就是亦要與小人為伍的
。是故世界若尚有繁華,愛珍總是繁華之人。她開這間吧,收拾得無一處不清潔
響亮。雖然外國語是難事,也會給她搞得通,而且姑娘們與配酒的都與她相親。
那些人雖是娼妓一流,原來亦要人拿正大待她們,何況還肯知疼著熱。愛珍說待
人是以心換心。而她還有說是人騙人,雖親生兒女亦不過騙騙爺娘歡喜,就已經
是好的了。這兩句話就有一個禮樂之世,也真心真意,也假仁假義。
愛珍多有得意。如一次六月天,她熱烈歡喜的告訴我、「剛纔我去後園,捧
著一面盆濕衣裳要曬,穿著一雙木屐,雨後泥地一滑,半個身體都已經傾倒過去
了,心裏一震,趕忙把腳收住,仍舊給我站住了。」我聽了亦覺果然應該稱能。
愛珍又多有詫異。如一次春天,她對我說了又說、「店裏窗前小院裏的草木都爆
青了!過得一夜看看,雨後都爆青了!」一交春天,愛珍的人亦好像那草木。
自與愛珍結婚,我這裏就常有女子來往。一個是應小姐,她在香港開有一間
小店,賣日本的小些頭枺鳎顼椢锶诵沃悾瑏砣毡臼菫檗k貨。應小姐原是我
的前妻,昔年為了張愛玲,發脾氣離了我。她是個柔和硬氣人,待人心思好,我
問了她的別後種種,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親。她今年還只三十二歲,她的人
品與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藥。我一生就是對好人叛逆,對汪先生,對應,對愛玲
。可是我也不悔。與應小姐是天上人間重相見,該是悲喜都淨,但她這樣來做做
客,我隨又會言語衝突起來,好好的一句話,我也會肝陽火旺。應小姐與愛珍說
起我時,倒是她們兩人越發成了知己。
應小姐說起蘭成的脾氣至今不改,愛珍道、「所以我與他還是分開住兩處的
好,若住在一起,總是叮叮對對,不得和順。」其實我與愛珍經過重重風浪,兩
人成了一條性命,也該可以悟徹了,豈知不然,雖現在我對愛珍,亦她的有些地
方使我一時難以承認,乃至不樂,乃至不安。原來誰也不能怪誰,不知又是誰像
曹操的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叫人與之相處不慣。愛珍笑道、「我不能濃
粧,從前上海一班太太小姐們吵著把我打扮來試過,我本來皮膚白,臉如銀盆,
再擦粉就像曹操司馬懿,叫人汗毛都豎起來。再點胭脂,也不知是俗氣,也不知
是火氣,總之嚇殺人。」她倒也自己曉得。
還有是慧英與繡樁。在枺┑闹袊艘喽嘤薪袗壅錇檫^房娘,惟慧英是點起
紅蠟燭磕過頭,投過紅帖子的,所以又自不同。慧英原姓徐,蘇州人,是個美人
胎子,行動得人憐,男人生活在有理有秩序的世界煩膩了,見了她就是得了解放
。她膽小而強橫,卓天搗地,就是這個卓頭勢吃她不消,又明知她愛說謊話,到
處多有是非口角,有她的兇頭勢,不肯讓人,但我與愛珍亦還是喜愛她。她原是
好人家的小姐,做了好人家的少奶奶,而她自十五十六那時起,如紅杏搖蕩春風
,至今香夢沉酣,奢侈糊塗不醒。這十餘年來,上海蘇州經過朝代變遷,她的身
世亦經過流離變故,而她尚在妙年,亦還是不管天高地低,不知人事艱難。
慧英在日本兩年,也是卓天搗地,有事就來尋姆媽,愛珍亦喜她的親熱,叫
她小眾生,無有一處不照應她。直到她離婚回香港,愛珍雖有些地方不以她為然
,亦吃不消她的煩頭勢。但是仍處處顧到她的體面與前途,臨行她還向姆媽開口
要些甚麼,做姆媽的總做到全始全終。梁漱溟先生戰時在重慶北碚辦有勉仁書院
,這勉仁兩個字就是愛珍的會做人。慧英到香港之後,有人見她日子過得很好。
她來過兩封信,愛玲不曾回得,去年她託人帶來兩雙繡花鞋,愛珍就託原手帶給
她一把傘。愛珍待人不膩。便是親人,她亦只要曉得對方生活是好的,同在這世
界上,就如桃李不通消息也罷了。
還有鄧繡樁也叫愛珍姆媽。繡樁原是航空小姐,她做人許多她方像愛珍,直
直爽爽,不小氣,所以到處有人緣,男朋友女朋友都與她好,她卻又是好不眨?br />
。她生得瘦削,又是廣枺悠つw黃 ,又青春自身是個奢侈,不曉得保養,又生
活在現代社會的尖端,犯胃病與失眠,饒是這樣,亦笑起來使人覺得她臉如滿月
。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的人風光欲流。她一點也不用功,我送她一本山河歲月,
她說看了不懂呀。她連張愛玲的秧歌亦看了不懂,這纔是不可饒恕,但我隨亦釋
然。她只是與讀書無緣罷了。
繡樁的婚姻不稱心,到底分離了,娘家在上海又都靠她,也要算得憂患,而
她過的日子卻又與憂患亦不切睿频摹K浅詰T穿慣,只曉得要打扮得好,且迷
住在幾隻麻雀牌。而她亦說要節省,生活問睿顾@,要自己出發做生意了。
這幾位年青女子各有愛珍的美,至少是各得其性情的一節。愛珍的美原是生
在中華民國一代的眾女子中。但愛珍的美是還在性命中洗煉出來的。她做人是滾
過釘板來的,別的美貌女子近她學她,是好比歐陽修的明妃曲、
纖纖女手生洞房 學得琵琶不下堂
不識黃雲出塞路 豈知此聲能斷腸 
.。
【閒愁記】
_生
【閒愁記】

卻說上回唐君毅來日本講學,那十幾天裏,正值愛珍又在喫冤枉官司,我每
隔一日到立川警察署拘留所去看她,送飯菜與換洗的衣裳。可是我洠в袑ε笥颜f
起,除非聽者三請。我不說,是因為莊嚴,若說是因為慈悲。
那天正午我在枺┸囌舅退吧玳L回名古屋,看他火車開走之後,想著愛珍
的事,心裏鬱怒不知所適,忽然想到了去尾崎士郎家。但是到了尾崎家,亦只主
客相對坐了一回,前廳裏與院子裏皆是晴陽好天氣。我仍怕打攪他寫文章,喫了
茶就告辭出來了。經過大森驛前,我還進去一家書店裏與那店員森岡小姐挨拶。
去年除夕第一次去尾崎家,承她領路,步行一直把我送到。記得那時她穿大紅毛
線衫,底下長褲、木屐、衣衫上螺鈿紐扣、頭上水鑽夾髮針,面上擦粉,十九歲
姑娘的身段眼睛,只覺她的人晶灒绯Φ臒艋稹,F在我向她道謝,這樣斯文,
誰亦不知道我有著煩惱。因為我的不是兒童的喜怒,而是大人的憂患。
尾崎士郎家招宴君毅、西尾末廣家留宿君毅,我皆被請在一道。我還陪君毅
到三瀦信吾家,又同他撸展猓鱿剷蛣e會,而不因愛珍的事有所擾亂
。在這世界上,愛珍被拘留在警察署裏,與有人在講學,高朋如雲,這種不眨?br />
,真是使人潑辣,而且益益明淨。
在尾崎家招宴席上,我還有心思欣賞尾崎與水野。水野是水野成夫,那晚他
亦被請做陪客。尾崎士郎我看是當今文章日本第一人,而於他的盛名之下,忙得
來像明星,我卻不知要怎樣批評纔好。他的小說「人生劇場」我讀時亦每每要生
出意見,但又隨即自動的取消了。這樣無意見的讀書,無意見的看人,我不禁要
自己歡喜。尾崎我幾次見到他,想是因為剛巧他徹夜寫稿之故,他的身體彷彿透
明,只是精爽魂魄,慌張而又澄靜,一種迫力,使我想起參拜伊勢神宮,天照大
神的和魂與荒魂,而在他變得都是喜氣。現在席上,尾崎為主人,卻端坐不飲,
我問他,他答、「頭山滿當年亦是喜看人飲,而他自己不飲。」古人多有說對酒
,果然對酒不必飲,如對花不必折。
水野成夫即坐我旁邊,與我說起饒漱石,昔年他代表日本共產黨到上海,與
之相識。二十年來,兩邊都朝代變更,水野已退出共產黨,當了國策 會社
社長,中共軍南下,他見報載饒為華枺妳^要人,回家與妻說知,喫夜飯時遙為
乾盃。他說饒是好人,而於其新近與高岡同遭肅清一節,卻不置論。我是個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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