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4年作品》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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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下面那层楼里,窗子大概开着,因为清楚地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和笑声。看来,那儿正在开晚会。
柯甫陵竭力控制自己,拆开信,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读信:“我父亲刚刚去世。我把这件事的责任归于你,因为是你把他害死的。我们的园子正在毁掉,已经由外人来经管,那就是说,我那可怜的父亲十分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我把这件事的责任也归于你。我用我的全部灵魂痛恨你,巴望你快点死掉。啊,我多么痛苦!一种难忍难熬的痛苦燃烧着我的灵魂。……你该遭到诅咒才是。我把你当做不平凡的人,当做天才,才爱上你,而你却原来是个疯子。……”柯甫陵读不下去,他撕碎信,把它丢掉了。一种类似恐怖的不安情绪抓紧他的心。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经在屏风后面熟睡,他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楼下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和欢笑声,可是他有一种感觉,仿佛整个旅馆里,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了。由于不幸的、悲痛万分的达尼雅在信里诅咒他,巴望他死掉,他就心惊肉跳,时不时地朝门口瞧一眼,好象生怕两年前在他的生活和他的亲人的生活里产生过巨大破坏作用的那种不可知的力量,又闯进房里来,抓住他不放。
他凭经验知道,每逢他的神经不大对头的时候,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工作。必须在桌子边坐下,逼着自己无论如何把精神集中在一个什么思想上。于是,他就从他那红色的皮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那上面草拟了一个不大的编纂工作的提纲,他原想把这项工作留到他在克里米亚闲得无聊的时候再做的。他在桌子边坐下,开始研究这份提纲,觉得他那平和、宁静、淡漠的心境又回来了。这个上面写着提纲的笔记本甚至使他想到人世的空虚。他心想,生活给与人们的无非是它所能给的一点点渺不足道的、十分普通的幸福,然而却向人们勒索了那么多。例如,为了在四十岁以前能在大学里讲课,做一名普通的教授,用呆板、乏味、沉闷的语言讲述一些普通的而且是别人的思想,一句话,为了取得一个平常的学者的地位,他,柯甫陵,就得钻研十五年,日以继夜地工作,害上严重的精神病,经历一次不顺心的婚姻,做出各式各样他不乐意去回想的诸多蠢事和不公平的事。现在柯甫陵才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个平平常常的人,而且心甘情愿地认命了,因为依他看来,每个人都应当满足于他本来所处的地位。
这份提纲完全使他安静下来,可是撕碎的信纸在地板上呈现出白的颜色,妨碍他集中注意力。他从桌旁站起来,拾起那封信的碎片,丢到窗外,可是海上吹来一股清风,碎纸片就纷纷落在窗台上了。他又被那种类似恐怖的不安情绪抓住,觉得整个旅馆里除他以外好象连一个活人也没有似的。
……他走出去,站在阳台上。海湾象是活了,张大许多淡蓝色、深蓝色、碧绿色、火红色的眼睛瞧着他,召唤他。确实,天气又热又闷,倒真不妨去洗个澡呢。
忽然,阳台下面那层楼里,有人开始拉小提琴,两个女人的柔和声调唱起来。那是一首他熟悉的歌。楼下所唱的那首抒情歌曲讲到一个姑娘带着病态的幻想,夜间在花园里听到一些神秘的声音,就断定那是天神的和声,我们凡人是听不懂的。……柯甫陵屏住呼吸,他的心忧郁地收紧,胸膛里激荡着一种他早已忘却的美妙甜蜜的欢乐。
海湾的对岸,出现了一根又黑又高的柱子,象是一股旋风或者龙卷风。它飞快地越过海湾往旅馆这边移动,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黑,柯甫陵几乎来不及给它让开路。……那个满头白发,没戴帽子,长着两道黑眉毛,光着脚的修士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飞过他身旁,在房间中央站住。
“为什么你不信我的话?”他带着责备的口气问道,亲切地瞧着柯甫陵。“如果那时候你相信我说的话,相信你是个天才,那么,这两年你就不会过得这么可悲,这么乏味了。”
柯甫陵已经相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是天才。他清楚地想起以前他跟黑修士所谈的那些话。他想说话,可是血从喉咙里直往上涌,流到胸口上。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伸出手摩挲胸脯,于是他的袖口也浸透了血。他想叫一声在屏风后面睡熟的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就使一把劲,呼唤道:“达尼雅!”
他倒在地板上了。他用胳膊撑起身子,又呼唤道:“达尼雅!”
他呼唤达尼雅,呼唤那个有着沾满露水的艳丽花朵的大园子,呼唤那个花园和露出毛茸茸的树根的松树、黑麦田,呼唤他那了不起的学问、他的青春、勇气、欢乐,呼唤那原先十分美好的生活。他看见地板上,在他的脸旁边,有一大摊血,他衰弱极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无穷无尽的幸福充塞了他的全身心。阳台下面,有人在拉小夜曲。黑修士对他小声说,他是天才,他死,只是因为他那衰弱的人的肉体已经失去平衡,不能再充当天才的外壳了。
等到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睡醒,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柯甫陵却已经死了,他的脸上还保留着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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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王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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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王国》
一、前夜
这儿有一大叠钞票。这是森林中那个别墅的总管汇来的。
他在信上写道:他汇去一千五百卢布,这笔钱是他在法院二 审中胜诉,依照判决,从某某人那里取得的。安娜·阿基莫芙娜不喜欢而且害怕象“依照判决取得”和“胜诉”这类字眼。她知道没有司法制度不行,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每逢常常跟人家打官司的工厂经理纳扎雷奇或者别墅总管替她打赢一场官司,她总是心惊肉跳,好象问心有愧似的。现在她也心惊胆战,觉得不自在,一心想把这一千五放到远处去,免得看见它。
她烦恼地暗想:她今年二十六岁,那些跟她同年龄的女人如今正操持家务,做得累了,就香甜地睡一觉,到明天早晨醒来,心情愉快,象过节似的。她们有许多人早已结婚,有子女了。只有她一个人,不知什么缘故,却得象老太婆似的,坐着看这些信,在信上加批语,写回信,然后整个傍晚什么事也不做,一直熬到午夜,光是等着困倦了好去睡觉;而明天呢,一整天会有许多人来拜节 ,向她请托种种事情;到后天,工厂里一定会出事,例如某人挨了打,或者某人酗酒死了,她就会由于某种缘故感到良心痛苦;等到节期过完,纳扎雷奇会因为工人旷工而开除二十来个人,那二十来个人就会脱下帽子,一起来到她家门口,站着不走,她却不好意思出去见他们,临了,他们象狗似的让人赶走。于是所有的熟人都会背着她纷纷议论,给她写匿名信,说她是大财主,剥削者,说她吞吃别人的生命,吸工人的血。
桌上靠边的地方放着一叠信,她已经看过,放在一边了。
那都是告帮的信。写信的人中有挨饿的,有酗酒的,有家里人口众多、负担很重的,有患病的,有受屈辱的,有怀才不遇的。……安娜·阿基莫芙娜已经在每封信上加了批语,有的给三个卢布,有的给五个,这些信今天就要送到帐房去,明天帐房会分发救济金,或者用那些职员的话来说,就是“喂野兽”。
此外还有四百七十个卢布要零星散发出去,那是一笔存款的利息,这笔存款是由去世的阿基木·伊凡内奇立下遗嘱专供周济穷苦人用的。明天将会挤得不象样子。从大门口到帐房门口会排上一长行陌生人,他们面目狰狞,衣服褴褛,挨冻受饿,已经喝醉酒,用沙哑的声音把恩人安娜·阿基莫芙娜和她的父母歌颂一番。后面的人挤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就用难听的话叫骂。帐房里的职员被喧哗声、相骂声和哭诉声吵得心烦,就跳出来,照准什么人的脸打一个嘴巴,招得大家直乐。她自己的人,那些工人,却在节日前除了工资以外什么也得不到,这时候已经把工资花得一个子儿也不剩,站在院子里瞧着发笑,有的看得眼热,有的冷嘲热讽。
“商人,特别是商人的女眷,往往喜欢叫化子胜过喜欢自己的工人,”安娜·阿基莫芙娜暗想。“事情永远是这样的。”
她的眼光落在那叠钞票上。明天把这些不需用的、讨厌的钱分发给工人倒挺好,可是白白给工人钱也不行,如果这样做,他们下一次会再来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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