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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阿基莫芙娜走遍所有的房间,身后跟着她的全班人马:姑母、瓦尔瓦鲁希卡、尼康德罗芙娜、女缝工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楼下的玛霞。瓦尔瓦鲁希卡又瘦又单薄,身量却高,高过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人。她穿一身黑色衣服,冒出柏树和咖啡的气味,在每个房间里见到圣像都要在胸前画十字,弯下腰深深地鞠躬。人们一看见她,不知什么缘故,总会想起,她已经为自己缝制好白色的寿衣,而且在她放寿衣的箱子里还藏着她的彩票。
“你,阿纽特卡,看在过节的份上发发慈悲吧!”她说着,打开通往厨房的门。“饶了他吧,求主拯救他!去他的吧!”
车夫潘捷列跪在厨房中央,他还在十一月就因为酗酒而被辞退了。他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一喝醉就发酒疯,怎么也睡不着觉,老是在厂房里走来走去,在那儿用威胁的口气说:“我什么事儿都知道!”现在,从他肥厚下垂的嘴唇、浮肿的脸,从他充血的眼睛,可以看出,从十一月起直到眼前这个节期,他一直在喝酒,没有中断过。
“饶了我吧,安娜·阿基莫芙娜!”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脑门子砰的一声撞在地板上,露出他那牛样的后脑壳。
“你是由姑母辞退的,那你向她去讨饶吧。”
“姑母怎么了?”她的姑母走进厨房,喘吁吁地说。她很胖,胸脯上满可以放下一个茶炊和一个放茶杯的托盘。“姑母又怎么样?你才是这儿的女主人,该由你管。要按我的意思,他们这些混蛋,死绝了才好。得了,起来吧,猪猡!”她忍不住对潘捷列嚷道。“躲开我远远的!这是最后一次饶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你就别求人怜恤!”
然后她们走到饭厅去喝咖啡。可是她们刚刚围着桌子坐好,楼下的玛霞就一口气跑进来,大惊小怪地说:“歌手来了!”
说完,她又跑出去了。随后就传来擤鼻子的声音,低沉的咳嗽声,嘈杂的脚步声,仿佛大厅旁边的前厅里,有人牵着钉了马掌的马走进来了。有半分钟光景,一切归于沉寂。……猛然间,那些歌手放声歌唱,声音那么响,吓得大家打了个哆嗦。他们歌唱的时候,养老院的神甫来了,他还带来一个助祭和一个诵经士。神甫一面披上长巾,一面慢腾腾地说,夜里教堂打钟做晨祷的当儿,天下雪了,可是并不冷,将近天明时,却冷起来了,求主保佑,如今大概有零下二十度了。
“不过有许多人认定,冬天比夏天有益于人的健康,”助祭说,可是立刻做出严肃的脸相,随着教士唱起来:“你的诞生啊,基督,我们的主,……”不久,工人医院里的神甫带着一个诵经士来了,随后村社里的护士,孤儿院的儿童也来了,歌唱声几乎不断地响着。
他们唱完,吃了东西,就走了。
工厂里的职工来拜节 ,约摸有二十个人。他们都是厂里的一流人物,例如机械师和他们的助手、翻砂工匠、会计等。
大家都打扮得很体面,穿着新的黑礼服。这些人都精明强干,仿佛是精选出来的,他们知道自己的价值,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今天如果丢掉工作,明天别的工厂就会高高兴兴地把他们请去。他们显然喜欢姑母,因为他们在她面前都自由自在,甚至吸烟。当这群人一起去喝酒、吃凉菜的时候,会计甚至搂住她宽阔的腰。他们所以这样随便,部分地也许是因为瓦尔瓦鲁希卡虽然在那几个老人活着的时候掌握过大权,监督过职工的品行,如今在这所房子里却一点威风也没有了;也许还因为他们许多人都记得从前姑母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被哥哥们严加管束,穿戴得如同普通的村妇,跟阿加芙尤希卡一样,那时候安娜·阿基莫芙娜总是在厂房附近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大家都叫她阿纽特卡。
那些职工吃菜,谈话,瞧着安娜·阿基莫芙娜暗暗纳闷:她长得多么快,出落得多么好看啊!可是这个文雅的、由女家庭教师和学校教师教育出来的姑娘对他们来说却已经变得生疏,不可理解,他们不由自主地与她的姑母比较亲近;而姑母呢,对他们用“你”称呼,不住地劝他们喝酒吃菜,跟他们碰杯,已经喝下两杯花楸露酒。安娜·阿基莫芙娜老是担心他们认为她骄傲,把她看做暴发户,看做装成孔雀的乌鸦。此刻这些职工正围拢来吃凉菜,她就没有走出饭厅而跟他们攀谈起来。她看到昨天才认识的彼梅诺夫,问道:“您的房间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钟表?”
“我干修理钟表的活儿,”他回答说。“我干这活儿是在下班以后,或者在假日,或者睡不着觉的时候。”
“那么,要是我的表坏了,我可以拿给您修理吗?”安娜·阿基莫芙娜笑着问。
“怎么不可以呢?我愿意效劳,”彼梅诺夫说。她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腰带上解下她那个漂亮的怀表来,交给他,他脸上现出感动的神情,默默地瞧了一忽儿,把表还给她。“怎么不可以呢?我愿意效劳,”他又说一遍。“现在我已经不修理怀表了。我的视力差,大夫不准我干细活。不过为了您,我可以破例。”
“大夫们总是胡扯,”会计说。大家都笑起来。“你别信他们的话,”他听到笑声而得意起来,就接着说。“去年大斋期间有一个轮齿从鼓轮上蹦出来,正打在老人卡尔梅科夫脑袋上,打得脑浆都看得见,大夫说他就要死了,可是他到现在还活着,而且在干活,只是经过这场祸事以后,说话有点结结巴巴了。”
“大夫固然爱胡说,但倒也不总是胡说,”姑母叹了口气。
“彼得·安德烈伊奇瞎了眼睛,这个可怜的人现在已经去世了。喏,他跟你一样,整天价在工厂里守着很热的炉子干活,眼睛就瞎了。眼睛可不喜欢热。不过,哎,何必谈这些呢?”
她振作起来,说。“咱们来喝酒!我祝你们过节好,我的好朋友。我从没跟谁一块儿喝过酒,可是现在却跟你们喝起来了,我这有罪的女人。求上帝保佑吧!”
安娜·阿基莫芙娜觉得,自从昨天晚上相会以后,彼梅诺夫看不起慈善家的她,却好象被女人的她迷住了。她望着他,发现他举止很可爱,穿得也体面。不错,他的礼服的衣袖短了点,腰身似乎高了点,裤子也不时髦,不宽大;不过另一方面,他的领结却打得大方,飘洒,而且领带的颜色也不象别人的那么鲜艳。看来他是一个性子随和的人,因为凡是姑母放在他碟子里的菜,他统统顺从地吃下去了。她想起昨天他多么黑,多么困倦;不知什么缘故,这回忆使她深深感动。
那些职工临走的时候,安娜·阿基莫芙娜向彼梅诺夫伸出手去,想对他说,不必拘束,常来坐坐,可是她又说不出口,不知怎么,她的舌头不听使唤了。她怕别人认为她喜欢彼梅诺夫,就也对他的同事们伸出手去。
后来,由她主办的那个学校的学生们来了。他们全都剪短头发,穿着一色的灰色上衣。教师是个高身量的青年人,还没留唇髭,脸上有一些红斑点,神情显然很激动。他让学生们排好队伍,那些男孩就齐声唱起来,可是嗓音很尖,不悦耳。工厂经理纳扎雷奇是个头顶光秃、目光锐利的旧教派信徒,素来跟教师们处不好,对眼前这个忙忙乱乱地挥着手的教师尤其看不起,而且憎恨,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对待这个教师又傲慢又粗鲁,克扣他的薪金,干涉他的教课,为了干脆挤走他,便在圣诞节前的两个星期派他妻子的一个远亲到学校去做看守人,这人是个爱喝酒的农民,不听教师的话,当着学生的面顶撞他。
这些事安娜·阿基莫芙娜都知道,可是她无能为力,因为她自己就怕纳扎雷奇。眼下她很想至少对这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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