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第20章


皮吧?倘如是我家的,当然,犯不着让人家占了去;你们想是不是?于是我捡出那张旧契来看。上边载明的四至同现在不一样了;百多年来人家兴的兴,败的败,房子坍的坍,造的造,自然不能一样。可是我检查过志书,又按照契上所载的都图仔细考核,一点也不差,正就是那块地皮。〃
〃唔,原来这样,〃赵举人和金树伯同声说,怀疑的心情用确信的声气来掩没了。
蒋老虎接着慷慨地说:〃人家买不起坟地,就在那里埋葬棺木,那叫无可奈何,我决不计较;反正我也没有闲钱来起房子。做农场就不同了,简直把它看作学校的产业;隔不多时,一定会造一道围墙索性圈进学校里去。这样强占诈取,不把人放在眼里;我自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哪里就肯罢休?我去告他个占夺地产,盗掘坟墓,看他怎么声辩!〃
他真有点像老虎的样子,说到对付敌人偏有那样从容的态度;他从一个玛瑙鼻烟瓶里倒出一点鼻烟在一个象牙小碟子里,用右手的中指蘸着往鼻孔里送,同时挤眉眯眼地一嗅。
〃不必就去起诉吧,〃赵举人向来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来看了些佛经,更深悟仇怨宜解不宜结的道理,〃向冰如说一声,叫他还了你就是。把许多棺木尸骨掘起来,本来也不是个办法。我们人要安适,他们鬼也要安适。这种作孽的事不应该做的。〃
〃说一声!〃蒋老虎看一看那个忠厚老人的瘦脸,〃说得倒容易。他存心要占夺,说一声就肯死了心么?与其徒费唇舌,不如经过法律手续来得干脆。〃
赵举人和金树伯于是知道蒋老虎是同往常一样,找到题目,决不肯放手,不久就可以看见他的新文章了。
不到一天工夫,镇上就有好多人互相传告:〃老蒋简直不要脸,占夺人家的地皮!他自己有田有地,要搞什么农场,捐一点出来不就成了么?他小器,他一钱如命,哪里肯!他宁可干那不要脸的事……那地皮原来是蒋老虎蒋大爷的。蒋大爷马上要进城去起诉了。〃
同时街头巷口发见些揭帖,字迹有潦草的,有工整的,文理有拙劣的,有通顺的;一律不署姓名,用〃有心人〃〃不平客〃等等来代替。揭帖上的话,有的说蒋冰如发掘多数坟墓,镇上将因而不得太平;有的说学校在蒋冰如手里办得乱七八糟,子弟在里边念书的应该一律退学;有的说像蒋冰如那样占夺地产、盗掘坟墓的人,哪里配作镇上最高级学校的校长:这些话代表了所有的舆论。
一班〃白相人〃没有闲工夫写什么揭帖,只用嘲讽挑拨的调子说:〃他干那种恶事,叫人家不得太平,先给他尝尝我们的拳头,看他太平不太平!他得清醒一点,不要睡在鼓里;惹得我们性起时,就把他那学校踏成一片平地!〃
当然,听得这番话的都热烈地叫〃好〃,仿佛面对着捍卫国家的英雄。校里的学生也大半改变了平时的态度。他们窃窃私议的无非外间的流言,待教师走近身旁时便咽住了,彼此示意地狡狯地一笑;那笑里又仿佛含着一句话:〃你们现在被大众监视了;再不要摆什么架子吧。〃——这正是视学员来到学校时,学生看着未免窘迫拘束的教员,常常会想起的心情。——而教师的训诲与督责,效果显然减到非常少,好像学生都染上了松弛懈怠的毒气。
蒋老虎的儿子蒋华同另外五六个学生有好几天不来上学;虽然并没明白地告退,也是遵从揭帖上的舆论的一种表示。
这几乎成了〃四面楚歌〃的局面,开垦的工作不得不暂时中止。为了商量对付方法,冰如召开教职员会议。
在冰如简直梦想不到会有这一回风潮。迁去几具棺木,竟至震荡全镇的人心;一般人常识缺乏,真可骇怪。但事实上还没有什么阻碍,也就不去管它。接着地权问题发生了,〃有心人〃〃不平客〃的揭帖出现了,一般人对于〃白相人〃尝尝拳头把学校踏成平地的话热烈地叫〃好〃了,就不是一味不管可了的了,这不但使新事业因而挫折,连学校本身也因而动摇;一定要解决了这个风潮,一切才可以同健康的人一样继续他的生命。
而风潮中出首为难的就是向来最看不起的蒋士镖,这使冰如非常生气。什么曾祖手里传下来的,什么旧契所载都图一点不差,明明是一派胡说,敲诈的伎俩!但想到将要同一个神通广大绰号〃老虎〃的人对垒,禁不住一阵馁怯涌上心头:〃我是他的对手么?他什么都来,欺诈,胁迫,硬功,软功……,而我只有这么一副平平正正的心思和态度。会不会终于被他占了胜利?〃这个疑问他不能解决,也盼望在教职员会议里,同事们给他有力的帮助。
冰如说:〃在一般人方面,完全是误会和迷信在那里作梗,以致引起这一回风潮。误会,自然得给他们解释;棺木并不是随便抛弃,骸骨也没有丢在河里,一说就可以明白。迷信,那是必须破除的;从学校的立场说,应该把破除迷信的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什么鬼咯,不得太平咯,大家既然在那里虚构,在那里害怕,我们就得抓住这个机会,给他们事实上的教训,——按照我们的计划干,让他们明白决没有什么鬼祟瘟疫跟在后头。请诸位想想,是不是应该这样?〃
他说完了,激动而诚挚地环看着围坐的同事们。他相信,自从分送教育意见书给同事们之后,他们都无条件地接受,这无异缔结了一种盟誓,彼此在同一目标之下,完全无私地团结起来了。所以他认为这个会议不是办事上的形式,而是同志间心思谋划的交流。
〃这倒很难说定的,〃徐佑甫冷冷地接上说,〃鬼祟固然不会有,瘟疫却常常会突然而来的;又或者事有凑巧,镇上还会发生什么别的不幸事件。那时候就是有一千张嘴,能辩得明白同迁移棺木的事没有关系么?〃他说着,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各人,表示独有他想得周到;虽然他未必意识到,这中间实在还含有对于校里的新设施的反感。
〃那是管不了这许多的!〃焕之怀着与冰如同样的气愤,而感觉受挫折的苦闷更深,听了信甫的话,立刻发言驳斥。他为了这件事,心里已有好几天失了平静。他深恨镇上的一般人;明明要他们的子弟好,明明给的是上好的营养料,他们却盲目阻挠,以为是一服毒药!一镇的社会这样,全中国的社会又何尝不是这样;希望岂不是很淡薄很渺茫么!但是他又转念,如果教育永远照老样子办下去,至多只在名词上费心思,费笔墨,费唇舌,从这样这样的教育到那样那样的教育,而决不会从实际上生活上着手,让学生有一种新的合理的生活经验;那岂不是一辈子都不会有健全开明的社会了么?于是对于目前的新设施,竟同爱着生命一样,非坚决地让它确立根基不可。这好比第一块砖头,慢慢儿一块一块叠起来,将成巍巍然的新房子;这好比投到海洋中的一块小石,动荡的力扩展开来,将会无穷地远。至于对阻挠的力量,退缩当然不是个办法;你退缩一步,那力量又进迫一步,结果只有消灭了你!他严正地继续说:〃现在,一个问题应该先决,就是:我们这个学校到底要转移社会还是要迁就社会?如果要转移社会,那末我们认为不错而社会不了解的,就该抱定宗旨做去,让社会终于了解。如果要迁就社会,那当然,凡是社会不了解的只好不做,一切都该遵从社会的意见。〃
他那种激昂急切的态度,使同事们发生各不相同的感想,却同样射过眼光来朝他看。
〃我们自然要转移社会,〃冰如好像恐怕别人说出另外的答语,故而抢先说。
席间诸人有的点了头,不点头的也没有不同意的表示。
〃那末依照我们的原计划做下去,〃焕之仿佛觉得胸隔间舒畅了一点,〃场地还是要开垦,棺木还是要迁。〃
刘慰亭轻轻咳了一声嗽,这是将要发言的表示。他轻描淡写地说:〃外间不满意我们,好像不单为迁移棺木一桩,兴办农场的事也在里头。他们说:把子弟送进学校,所为何事?无非要他们读书上进;得一点学问,将来可以占个好一些的地位。假如只想种种田,老实说,他们就用不着进什么学校。十几岁的年纪,即使送出去帮人家看看牛,至少也省了家里的饭。这当然是很无聊的话,不过我既然听见了,应该说出来供大家参考。〃
他又咳了一声嗽,意思当然是发言终结;便若无其事地递次剔两只手的指甲。
〃我的意思,〃陆三复因为要开口,先涨红了脸,声音吞吞吐吐,这是他发表意见时的常态,〃农场还是暂缓兴办的好。这是事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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