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第21章


他又咳了一声嗽,意思当然是发言终结;便若无其事地递次剔两只手的指甲。
〃我的意思,〃陆三复因为要开口,先涨红了脸,声音吞吞吐吐,这是他发表意见时的常态,〃农场还是暂缓兴办的好。这是事实问题,事实上不容我们不暂缓。蒋士镖出来说这块地皮是他的,要同我们打官司;在官司没有打清楚以前,硬要兴办也不定心,李先生,你说是不是?〃说到末了一句,他回转头看坐在旁边的李毅公,转为对话的语调。
李毅公是只等下个月到来,进公司去干那又新鲜又丰富的另一种工作;对于这里学校的困难境遇,他看得同邻人的不幸一样,虽也同情地听着,但不预备在同情以外再贡献什么。他向陆三复点点头。
〃完全是敲诈,流氓的行为!〃冰如听三复提起蒋立镖,一阵怒火又往上冒,〃哪里是他的地皮!我一向知道是学校里的。他就惯做这种把戏;不然他怎么能舒舒服服地过活?他无端兴风作浪,要打官司,想好处,我们就同他打;我们理直气壮,难道让他欺侮不成!〃
他的感情一时遏止不住,又提高了嗓门说:〃这班东西真是社会的蠢贼,一切善的势力的障碍者!我们要转移社会、改善社会,就得迎上前去,同这班东西接战,杀得他们片甲不还!〃
〃我不知道学校里有这块地皮的契券么?如果有,不妨同他打官司。〃徐佑甫像旁观者一样,老成地提供这样的意见。
〃契券可没有。但是历任的校长都可以出来证明。若说是蒋士镖的,哪有历久不想查明,直到此刻才知道是他的?〃
〃可疑诚然可疑。然而他有契券在手里,我们没有。〃
〃那一定是假造的!〃
〃我们没有真的,哪里断得定他手里的是假?〃
冰如爽然若失了。几天以来,由于愤懑,他只往一边想;蒋士镖是存心敲诈,而敲诈是徒劳的,因为地皮属于学校是不容怀疑的事实。他没想到蒋士镖抓住的正在这方面,学校没有那证明所有权的契券。现在听徐佑甫那样说,禁不住全身一凛;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响着:〃你会输给他的!〃
同样爽然若失的是焕之。他虽然说〃教育界的黑暗看得多了〃,眼前这样的纠纷却没有遇到过。他几乎不相信世间会有那样无中生有寻事胡闹的人,然而眠思梦想的新鲜境界农场的实现,的确因蒋士镖而延迟了。将怎样排除障碍呢?将怎样帮助冰如呢?在他充满着理想和概念的头脑中,搜寻,搜寻,竟没有答案的一丝儿根苗。若说管不了这许多,只要照合理的做去,依理说自然如此;但事实上已成了不容不管的情势。然而又怎么管呢?从闷郁的胸次爆发出来似地,他叫一声〃麻烦!〃
陆三复咬着舌头,狡狯地射过来冷冷的一眼,好像说:〃诸葛亮,为什么叫麻烦?你的锦囊妙计在哪里呢?〃
沉默暂时占领了预备室。
刘慰亭向冰如望了望,又咳嗽一声,冲破了沉默说:〃而且,外面很有些谣言,说要打到学校里来,说要给某人某人吃拳头。那些没头没脑的人吃饱了饭没事做,也许真会做出来呢。〃
〃那我们只有叫警察保护。〃冰如冤苦地说。
〃警察保护有什么用?最要紧的在熄灭那班捣乱的人的心。〃刘慰亭的话总是那样含有不同的两种作用,说是关切固然对,说是嘲讽也不见得错。
〃好几个学生连日不到校,打听出来并不为生病或者有别的事,而且蒋华也在里边,那显然是一种抵抗的表示。〃焕之连类地想起了这一桩,感伤地说;学生对他采取罢工似的手段,在几年的教师生涯中,确是从未尝过的哀酸。
〃唉!我不明白!〃冰如声音抖抖地说,脸上现出惨然的神态,〃我相信我们没有做错,为什么一霎时群起而攻,把我们看作公敌?〃
失望的黑幔一时蒙上他的心。他仿佛看见许多恶魔,把他的教育意见书撕得粉碎,丢在垃圾堆里,把他将要举办的新设施,一一放在脚爪下贱踏。除了失望,无边的失望,终于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不会成功!〃放弃了这学校吧?〃这样的念头像小蛇一样从黑幔里向外直钻。
但是另一种意念随即接替了前者。〃两个孩子正在这学校里。如果让别人接办这学校,决不能十分满意。而且,自己离开了教育事业又去干什么?管理那些琐琐屑屑的田务店务么?在茶馆里,在游手好闲者的养成所里坐上一天半天么?那真无异狱四的生活!而且,酝酿了许久的教育意见正在开始实行,成效怎样,现在固然不知道,但十分美满也并非过分的妄想。为什么要在未见下落之前就放弃了呢?〃
他又想到揭帖上写的蒋冰如那样的人哪里配作校长的话。〃这里头说不定藏着又一种阴谋,有人想攫取这个校长位置呢。〃偏不肯堕入圈套的一种意识使他更振作一点,他压住小蛇一样钻出来的念头,决意不改变方针;当前的障碍自然要竭力排除,哪怕循着细微委宛的途径。他渐渐趋于〃为了目的,手段不妨变通〃的见地了;自己的教育理想是最终目的,要达到它,得拣平稳便当的道路走。
他的感情平静一点了,又发言说:〃我们谈了半天,还没有个具体的对付方法。但是今天必须商量停当。请诸位再发表意见。〃
于是一直不曾开口的算学教师开始发表意见。他说:〃我们学校里将有种种新设施,这根据着一种教育理想,原是不错的。但社会的见识追随不上,以为我们是胡闹。隔膜,反感,就是从这里产生的。可巧荒地上有的是坟墓,迁棺检骨又触犯了社会的迷信。隔膜,反感,再加上对灾害的顾虑,自然把我们看作异类,群起而攻了。我以为农场还是要办,其他拟定的新设施也要办;但有些地方要得到社会谅解,有些地方竟要对社会让步。譬如,农场在教育上有什么意义,让学生在农场里劳动,同光念理科书有什么不同,应该使社会明了;这在蒋先生的意见书里说得很明白,节录钞印,分发出去就是。坟墓,社会以为动不得的,我们就不动,好在地面并不窄,而且在坟墓上种些花木,也可以观赏;一定要违反社会的旧习,以示破除迷信,何必呢?这样的办法,不知各位以为用得用不得。〃
他又向大家提示说:〃一种现象应该注意,就是所有的抵抗力显然是有组织的;而惟一的从中主持的,不容怀疑,是蒋士镖。蒋士镖乘机捣乱,何所为而然,自不用说。但如果真同他打官司,在他是高兴不过的;他口口声声说诉讼,就可以证明。我以为应该请适当的人向他疏通;疏通不是低头服小,是叫他不要在这桩事上出花头,阻挠我们的新发展。只要他肯答应,我相信其余的抵抗力也就消散了。这是擒贼擒王的办法,又不知各位以为何如。〃
〃好得很,〃徐佑甫咽住了一个呵欠说,〃好得很,面面俱到,又十分具体。〃
〃就这样决定吧,〃刘慰亭想起约定在那里的三个消遣的同伴。
陆三复不说什么;鞋底在地板上拖动,发出使别人也会不自主地把脚拖动的声音。
几个始终没开口的都舒畅地吐了一口气。
倪焕之当然很不满意这种太妥协的办法。但是苦苦地想了又想,只有这种太妥协的办法还成个办法;于是含羞忍辱似地低下了头。
解去了最后的束缚似地,蒋冰如仿佛已恢复平日的勇气。但一阵无聊立即浮上心来,不免微露阑珊的神情。他说:〃没有异议,就这样通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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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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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姐在看灯会的后两天就进城上学。依照向例,不逢规定的较长的假期她是不回家的。一则家里没有母亲的抚爱足以使她依恋;二则毕业就在年底了,功课更见得有关重要,为预备下学期往附属小学实习起见,又须从图书室里借一些关于儿童教育的书来看,在校的时光这就填塞得很充实,再不会想起回家的念头了。为了后者,连延续到一星期的春假也没有回家。 
可是说她绝不想起回家的念头也不见得准确。那个性情真挚温和、风度又那样优秀挺拔的青年,不知不觉已袭进她的心在里边占着并不微小的位置。几次的会晤,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姿态,她都一丝不漏地保藏在心头,时常细细咀嚼,辨尝那种甘美的回味。尤其是看灯会同路叙谈的那一次,他直抒自己思想的历程,他鼓励她昂藏地趋向理想的境界,使她又感激又兴奋,体会到她应当享受而以前还不曾享受过的青春的快乐。那个晚上,天气那样温和,微明的星光把田野照成梦一样的境界,锣鼓声、丝竹声和群众的喧闹声都含有激动情绪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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