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乳房交给谁》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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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就躺在手术台上,让左乳接受惩罚。一语成谶,但她又是多么后悔自己恶毒的诅咒啊,她没想到那次的无知觉,用这次的无知觉来作为代价,同样都是无知觉的感觉,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为什么成了这样的因果关系?她闭上眼睛,身体和思想都麻木了。
从手术室出来,左胸被摧为平地。
肿瘤是良性的,人活着就好。许光荣说。
医院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让人变得没有太大的欲望,一切只浓缩在“活着就好”的简单要求里。
许光荣跟单位请了假,细致地照顾胡梅梅,他到点打水,买饭,饭冷了,就去微波炉热一下,胡梅梅要上厕所了,他就提着吊瓶扶着。没事的时候许光荣搬个凳子坐在床尾处,翻看报纸,仿佛认认真真。同房的病友有时跟他搭讪,他就嗯嗯两声,他原本就不爱说话,现在变得更加不爱开口了。胡梅梅小心翼翼问,怎么不说话了?
许光荣说,嗯,药水味难闻,不想说话。然后又继续埋头读报。
胡梅梅有时也拿过报纸看看,她让许光荣坐在她旁边,正好可以倚着身体,她这么要求,其实就是希望身体和许光荣靠得近一点,左胸处空荡荡的,她感到害怕。许光荣坐在她旁边仍然不说话,按照吩咐把身子搁得直挺挺地,他把目光也落在报纸上,胡梅梅读着哪一版,他也瞅着哪一版,有时还没看完,胡梅梅就翻到下一张,他也不说话,有时翻到*广告的图片,硕大的乳房像聚光灯一样,胡梅梅就会迅速翻过去,像堵见逝者的遗容,两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然后无声地对视一眼。
住院的二十多天,胡梅梅和许光荣很少对话,许光荣好像突然变得关心国事民生来,把报纸翻看得极为仔细,他对胡梅梅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因无微不至而显得生分和凝重,不像同室的37床总是把手术的前后富有声色的演讲若干遍,仿佛被切除的不是一个人体器官,而是多余的六指或是阑尾,37床的男人五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没有染,他对来看望的亲友讲37的病情,赞叹那个主刀医生,他说,技术高,厉害,逢得好,边是边,角是角,平整。他说这话的时候,许光荣就把头埋得更低,似乎地心引力在他身上作用得厉害。
出院后,许光荣就上班了,每天走前给胡梅梅做好两顿的饭,晚上从菜场再买上一只鸽子或者青鱼。他一边掀开锅盖,一边和胡梅梅说话,他说,鸡汤怎么都没动?不吃身体怎么好得快。他的问话跟鸡汤一样,不咸不淡,不浓不腻,胡梅梅从不回答,她就站在水池边,看他收拾青鱼,水声淹没了一切。
吃完饭,许光荣帮胡梅梅洗澡,手术过后,胳膊还抬不起来,他握着莲蓬头,把水柱浇在她的后背,他大多时候先站在后面,手认真地搓洗着,然后再转到前面,他不敢看她的疤,潦潦草草冲刷一下后,再弯腰搓洗她的脚面。他蹲在地上,头发上溅满了水珠,亮晶晶的。胡梅梅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许光荣一惊,抬头问什么事?胡梅梅抿着嘴没说话,继而轻轻叹了口气。
之后胡梅梅坚持自己洗澡,她不想让许光荣看见那块梅红色的疤,它像一团火似的,把两个人的目光都烧成灰烬。
许光荣不在家的时候,时间多得要溢,她仿佛看到时间像洪水一样扑来,从窗户,从门缝顽强地涌进来,她要窒息,她想呼喊,她被洪水团团包围了。她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跑去,屋外并不像家里那样灰暗,阳光明媚,柳色正新,这个城市正涌动着青春的气息,像姑娘们骄傲的乳房一样,藏了一个冬天,都迫不及待得跳跃出来……她觉得每一个人的乳房都显得突兀和刺眼,每一个东西都貌似乳房的形状,建筑物的顶,汽车的前灯,甚至是姑娘们的阳伞,孩子手上的蛋筒,都像乳房一样在晃动,她感到压抑,甚至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一颗乳房这么重要?它就像每户人家的板凳一样,有的是红木的,有的是塑料的,有的只是装饰,有的破旧得失去价值。她看见路边卖玉米的老太,隔着衣服清晰看到乳房已耷拉到腰部,尽管很丑,但她仍健全,并不缺失。
胡梅梅只需做两次化疗,原本以为会掉光头发,形骸俱衰,那样或者更彻底一点,胡梅梅心想,彻底成为一个病人也罢。但医生说,胡梅梅化疗没有变化,多是因为还很年轻的缘故。年轻。这个词在胡梅梅听来竟觉得百般刺耳,她不像37床已近古稀,是的,她还年轻着,但她已丢失了一颗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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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自家老婆的乳房是海南岛,别的女人的乳房就是夏威夷;自家老婆的乳房是黄土高坡,别的女人的乳房则是喜马拉雅山,总之,男人本性就爱攀登,然后一览众山小。胡梅梅的胸前缺山缺水,无沟少壑,如战后沙场,一片荒芜,满目狼藉。
她绕着医院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汗渗了出来,衣服和身体暧昧地粘在一起。其实乳房与这汗水有着异曲同工的作用,乳房从女人的身体里长出来,然后就把男人和女人亲密地吸引在一起。这种引力与乳房的体积成正比,体积越大,引力越大;体积越小,引力越小;体积为零,则为斥力。
胡梅梅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有关乳房的问题,衣服下左胸处的疤痕,宛如一枚印章,蘸着红彤彤的印泥,盖着的是不幸。她想把思想从这枚印章上跳跃出来,但思想如有若干个闸门的大坝,关闭了其中一个,水又从其他出口处奔流而出。她怀念那颗乳房,怀念拥有那颗乳房时与许光荣的幸福时光;她感到许光荣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有关乳房的一切话题,他的眼神忽然在某一天变得十分陌生,他从来不主动向她要求*,他淡淡地说,你身体不好,等好了再说。是啊,她身体不好了,没有了一颗乳房如何才能再好。许光荣很少开口了,他微微隆起的肚子里,又有多少她无法猜透的想法;还有,这个夏天他怎么突然爱上了游泳,她想他究竟是爱上了游泳,还是爱上了泳池里女人皮球一样漂浮的完整乳房?
许光荣把头从水里探出来,长长吐了口气,用手撸了把脸,便依在泳池边休息。他仰起脑袋看天花板,水波反射出无数条光线,织成了一道网,从头顶上覆盖而来。
一颗乳房究竟有多重要?许光荣对着这张网在胡思乱想。
他想起小时候玩的一种扑克牌——丢地雷。那个被选作地雷的牌在每个人手里流转,落在谁的手中,谁就无比惊慌和无奈。现在,这只地雷突然落在了他手里,且嵌在胡梅梅身上,如果要扔掉地雷,就得连胡梅梅一起扔了。
胡梅梅手术后,他们有过两次*。像果子熟了,稻子黄了,该秋收了。那晚他把灯调到很暗,她把床单铺得极其平整,一切都恰到好处,谁也没有说话,像等待某个仪式开始。她躺倒在床上,他轻轻覆盖上去,他褪去她的短裤,然后便看到她的脸上泛起胆怯却又渴望的神色。他犹如从远方归来,又看见熟悉的山与水,家就在眼前,炊烟袅袅,白云飘飘。仿佛舟车劳顿,疲惫倦怠全抛得一干二净。他急切地向前奔去,向家奔去,他看见她就在前面向他招手,像若干次梦见的一样,像从前脑海里的记忆一样。他轻轻吻着她,她在他的吻中微微颤抖,他解开她的睡衣,像一个游子重游故土。那就是阔别很久的家啊,他在心里深情地感叹,他迈开双腿,他卯足力量,他跨过一条条小径,越过一道道溪水,他迫不及待地要冲过去。突然,就在他眼前,一只红灯倏地亮起,胡梅梅左胸处红艳艳的疤,不合时宜地探出了衣服,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许光荣掬了点水冲洗着脸,来镇定心底的惊慌。一颗乳房究竟有多重要?许光荣丝毫说不上来,他只知道那颗不知道流浪到何处的乳房,像起了化学作用一样,把他和胡梅梅之间的关系变得陌生和紧张。那个红灯横亘在他俩之间,日夜闪烁,永不熄灭,让他无法跨越,让他无法回家。
突然,许光荣的腿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利器一样划过,紧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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