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之外》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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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冷场片刻。一只麻雀飞来，歇落在左边那只高音喇叭上，又一只飞来，与前面那只并立着推搡身子，以为有趣；但一眨眼，两只麻雀齐齐地飞掉，飞去操场外的柳枝丛。柳枝丛里，竟是密密麻麻的麻雀的灰影，一律安然不动，所有小眼睛全都骨碌骨碌地向操场这边看。过了一会儿，早已升为校长的马老师板着威严的面孔从红布后面走出来。所以有片刻冷场，后来据说是上边来的人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马校长可以主持会议，一派主张另选青年教师向雨主持会议，但前者指责后者搞同学关系，后者便放弃了坚持。马校长从台侧踩一条板凳上台，不料板凳一歪，趴倒在主席台边，眼镜也滑到了脸上。全体师生看得清楚，队伍中发出一阵“嘻”的笑声。于是，站在各班前面的班主任就鼓嘴瞪眼摇头，大家也便鼓了嘴严肃以待。
马校长折腾几下，登上主席台，刚走近台中央的方桌边，还没伸手去碰麦克风，那麦克风就“叽——”地尖叫了一声，马校长似乎以为有人搞他的破坏，就勾了头转身，把眼珠子挤到镜框上边去看后台。然后，回过身来，两手按着桌面，将脑袋调了调，嘴贴着麦克风讲话：“革命老师、革命同学们，珠玑小学文化大革命动员会现在开始！下面，请大家跟我一起高喊革命口号。”马校长有讲语文的经验，为了防止喊得乱七八糟，他告诉大家，他喊一句，大家跟着喊一句，等他的喊声落地、拳头挥到最高处时，一起喊，并一起挥动拳头。于是开始——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马老师引喊，挥拳。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全体师生齐喊，齐挥拳。
“万岁！万岁！万万岁！”马老师引喊，连续三次挥拳。
由于马老师喊这一句挥了三次拳，有人抢喊了两次“万岁”，最后一次才有整齐的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以为就只有这两句口号，全体长舒一口气。但马校长说：“下一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看了看，捏紧拳头，将嘴巴再次对准麦克风。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马校长显然没有熟记这句口号，引喊时刻意断句，声音前低后高，似乎为了弥补，最后将拳头猛挥一下。
第七章　革命来了1（2）
尚未革命的师生对这句口号自然更加陌生，便乱喊、乱挥拳：“伟大的无无无……文化……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马校长重新引喊，喊得很好。
“万岁！万岁！万万岁！”师生们齐声高喊，喊得也很好。
喊过口号，马校长请县教育局李科长作报告，自己从主席台上退下。只见一个矮胖的男子连蹦两下，上了主席台，走到麦克风前。矮胖子李科长与向雨老师年龄差不多，生一张“田”字脸，戴一副方框黑边眼镜，像是很有学问的大人物的样子。他咳了一声，用带有县城腔的普通话讲道：“珠玑小学的广大革命师生，你们好！上级派我来，是要把珠玑小学作为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典范树起来。首先，我代表县教育局‘文革’领导小组，向大家宣读伟大领袖毛主席在《　五·一六通知　》中的亲笔批示。”然后，他又咳一声，从干部装的左下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子，展开来念毛主席关于“高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旗”的那两个自然段，念完后，他停下来，又翻过一页。大家以为李科长又要咳一声，但李科长没有咳，直接说道：“下面，再宣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这一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
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又何其毒也！……”看得出，李科长念诵时使出了吃奶的激情，台口近处的学生都能看见他的唾沫星子乱飞，只是仍然觉得以李科长那么短小的身板尚未传达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气概。念完《　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李处长连咳几声，开始向全体师生讲自己的话，他说：“五·一六通知”是指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的《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　》，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批准开展“文革”的通知；“文革”是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简称；“炮打司令部”一文中的司令部是指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这个司令部别有用心地破坏“文革”……李科长明确指出：“刘少奇是中国的赫鲁晓夫，是埋在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他的嗓音开始嘶哑，并以嘶哑的嗓音号召广大革命师生都要痛恨刘少奇……
他望着主席台听李科长演讲，想起向老师介绍的“文化大革命”，觉得差异较大，不由有些发蒙。但此时他毕竟已然进入庙堂，虽然看不懂菩萨的弘法，却看到了庙堂规格的恢弘和菩萨长相的新鲜，见众人合手作揖，也就合手作揖了。他一度试图等待李科长讲出跟向老师相似的话，或者在李科长和向老师两人的讲话中找到某种联系，但他失败了，反复进入他脑子里的词汇是：“文革”、“五·一六”、“炮打司令部”。他对这些词——或者叫“说法”，颇为不解，直到明白它们是一种简称后，才觉得不失为一种好的语言方法。此外，他还听出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发脾气了，他老人家发脾气的事显然是不对的。后来，李科长指明是刘少奇成立了一个与毛主席唱对台戏的司令部，这便让他有了明确而真实的愤慨。不用李科长嘶哑地号召，他想他和珠玑小学的全体革命师生不比他李科长对毛主席的感情浅，只要是毛主席要“炮打”的，我们一定炮打！只是他依然有些不明白：这刘少奇也太坏，竟然反毛主席？这刘少奇也太毒，竟然在毛主席身边反毛主席？这刘少奇也太凶，竟然不怕全国革命群众的炮打？进而，他又想：这刘少奇长得什么样子？躲在什么犄角旮旯？拿什么当武器？他的喽罗是些什么人？他要达到什么目的——资产阶级专政——资产阶级专政又是什么专政？向老师不是讲“封建主义的腐朽东西”的吗？
第七章　革命来了1（3）
他脑子里尚且一片糨糊之际，主席台上却已开始换场。李科长走到台边，蹦下台，转身进到红色屏风后面。红色屏风的另一边，走出一个穿一身不戴领章的绿色军装的年轻人，以箭步跃上主席台；他的动作十分矫健，飘逸的学生偏发在额头跳闪一下，左胳膊上亮出红色的“红卫兵”袖章。矫健的红卫兵长得瘦高，他不愿躬下身子用嘴去对准麦克风，干脆一把抓起麦克风来讲话。他双目炯炯，以北方腔调讲道：“革命同学、革命教师，我是北京来的，受清华大学革命造反派聂司令员的派遣，特来珠玑公社珠玑小学发动基层文化大革命的。”刘浪一听红卫兵是清华大学来的，立时便想到老贤木。他想，这人一定是知道老贤木的！“哎——”他几乎发出声来，且差一点要举手发问，但面对革命的张阵，终于只是脸上一热，晃了晃身子，按下冲动。红卫兵停顿了一下，换了痛切的语气说：“很长时间以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在各级学术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特别是教育界，已经占了统治地位，他们正在按照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毒害我们的下一代，大量铁的事实已经摆在我们面前！请看——”红卫兵转过身去，对着红色屏风喊道：“把证人带上台来！”
这时，他应着红卫兵的喊声向红色屏风一侧看去，顿时便怔住了：被带出的证人不是别人，正是老贤木！
老贤木竟然是如此回到珠玑公社来！
老贤木依旧是那副蓬头垢面、浑身黑乎乎的行头，绿豆眼一闪一闪地发亮，还“嘻嘻”笑着呢！可是，老贤木已然失去自由，身子左右各跟着一名穿绿军装的红卫兵。那两名红卫兵试图抓住他或是搀扶他，他左右甩一下膀子，两臂一划一划地走出来。老贤木站在台边，向台上拿麦克风的红卫兵做了个是否上台的手势，台上的红卫兵点头同意，老贤木便连爬带滚地上了台。然后，带他出来的两名红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