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错》第15章


“钱是真的,情意是假的。整个世界,甚至于人,都是由微粒构成的。情意可以拿到天平上称么?阳光还有重量呢。你说你爱我,你就得拿出行动来。行动就是买宝马住洋房。你能吗?就算你以后能,那也是将来,而人是活在现在。”她没说出这些话,眼神却告诉了他。这无可厚非,钞票原本就有着刀的形状,当然可以劈断情丝,斩开乱麻。只是甜儿你为什么又要去死呢?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就不疼?你不是一向爱清洁干净?为何要死得这般惨烈?真的,我没有骗你。那么多苍蝇就叮在你身上,嗡嗡地飞。你死了,它们却兴高采烈,因为又有了新鲜的食物,所以要亟不及待地举行盛大的宴席。甜儿,你真傻。你想死给谁看?除了我,没有人会为你心疼。这是个吃人的世界,人吃人根本就不眨眼。甜儿,你太傻了。为什么你站在高楼上时就不能往后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成语你是知道的啊。甜儿,我不恨你当初的选择。选择只是句诳语,弑父娶母的人不管去了何处,仍然要兜回神的诅咒中。甜儿啊,我只恨你为何要去死?否则也你可以看到朱永财这畜生今天的下场了。你知道吗?他被人捅了三刀,刀刀都刺入心脏,别人都说是职业杀手干的,手法干脆利落。 
朴晓德爬起身,目光迟钝,一股没来由的情绪扼紧心脏,黑色的,忽地一跳,四肢忍不住哆嗦起来,脑袋里升腾起一团蘑茹状的烟雾,来自灵魂最深处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却又清晰可闻,“你真不恨吗?你恨的。你刚才是在伪装,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你恨她,她是个婊子,不,是比婊子还不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霍小玉生死酬情郎、王朝云患难随东坡、苏小小西泠桥畔情悠悠。有气节的女子多得是。你的甜儿只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罢了。有必要这般难过?你所难过的仅仅是自己的自尊心受损。你并不是为爱情难过。你的爱早忘了她,你不是爱着梅娜么?” 
“你是谁?”一口秽物终于喷出,朴晓德嘶着声,脑海里那些浆糊状的东西渐渐透明,几块灰色的影子在里面明灭不定。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在梦里没看见过我吗?你看见过的。只是当你醒来后,你就把我忘了。你从来就不敢面对自己真正的内心,害怕别人发现你的丑陋,所以你要藏起我。只有我才了解你,你想杀人,想放火,想把狗屎糊在这世上每一个人脸上。你想的。你看,你的手都在颤抖。” 
“你放屁。” 
“只有死人才不会放屁。放吧,把自己体内的愤怒放出来吧。你压抑了太久,你一定要学会放出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放,轰轰烈烈地放,放他一个天晕地暗,放他一个海断石烂。” 
“滚开。” 
“滚不开的。我就是你。只有我才能拯救你。你看,那些隐藏在窗帘后面的孩子正凸着眼睛,宛若死鱼,他们渴望有人扯下帷布,为此他们将毫不犹豫地践踏过母亲的胸膛。” 
“你给我滚远点吧。”朴晓德扯着头发,捂着耳朵,但那声音依然在脑袋里嗤嗤冷笑,“你躲不掉的,我就是你。扼紧我咽喉的只会是你。你的头发是我上吊用的绳索。你的眼睛是我自杀时的弹药。你的牙齿正在啃咬着我的心灵。但只有这样,我才能把你吊起捆好,用那尖锐的小刀与锋利的火焰剜出你的心脏,放在苍天之下,任鹰隼啄食。这是生命的本能,这就是活着的意义。这是一场庄严的祭奠。人生而有罪。没有什么可以成为头顶的明灯。宗教以及其他早已被诅咒。我们只能诅咒自己。来吧,让我们自己鞭挞自己,一起在血肉模糊中呻吟吧。” 
朴晓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他跑过来,越跑越快,像午夜的一缕幽魂。楼梯,还是楼梯,长长的楼梯,石阶、废纸、空瘪的易拉罐、沾在地上的口香糖、痰、粗糙的墙壁、让人透不过气来一直摇摇晃晃并开了裂口的世界、褐色的砖头、生满铁锈的下水管道、香蕉皮、会旋转的通红的灯光……朴晓德一脚踹开地下通道里公共厕所的门,头刚凑到水笼头下,还没拧开,脚底一绊,身体再也不能保持平衡,摔下去。他的嘴唇立刻碰到一个温软的东西。是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赤裸光滑的女人。朴晓德的手正撑在她乳房上,脑海里那片透明的浆糊顿时砰地一声响,无数光线急剧收缩、暴裂,下腹处一股粗壮的火焰刹那间就已灸痛神经。脸庞扭曲。眼前跃出金色的星星,眨眼,化成头长有獠牙的野兽,闯入胸口。朴晓德的嘴角涌出白沫,一把扳开女人双腿,手上已摸到一滩粘乎乎腥臭的液体。“被强奸的女子?”朴晓德的身子僵住了。脑袋里面那个恶魔声音终于潮水般退去。自己刚才是怎么了?这女子是谁? 
朴晓德翻身坐起。 
17 
镜子在眼前晃动,镜子里的那个男人眼里布满血丝。 
秦愿搁下手中的笔,揉揉太阳穴,凝视镜子。镜面上慢慢漾起波纹,心倏地被某种物体扯了下,慌得厉害。他赶紧端起桌上的水杯,水滑入咽喉,冰凉的,呛得他立刻咳嗽起来。什么东西正迅速地从身体里流逝?手脚麻痹,一阵乏力。秦愿把目光投向四周。墙是雪白的墙,一尘不染。两个茶褐色的书柜倚墙而立。书柜里的书从左至右排列整齐。书柜上方那架挂钟里的机械娃娃已将指针扳向凌晨一点。贝壳怎么还没回家? 
秦愿起身往卧室奔去,没有人,被子叠得棱角分明。阳台上没有,客厅沙发上没有,卫生间里没有,厨房里没有,门后面也没有。明晃晃的灯光让他的影子变得仅有寸许长。秦愿愣在屋子中央。一股莫明其妙的恐惧猛地窜出心房,泌出皮肤,嗖嗖地响。他想了想,飞快地拉开所有的衣柜、抽屉、储物箱,然后抬起头看天花板,并扯开每一块窗帘,还是没有。秦愿咽下口唾沫,定定神,开始拨贝壳的手机。几个小时前他拨过,对方已关机。但现在仍然关着机。贝壳,你上哪了?怎么连电话也不打回来? 
全身的毛孔仿佛已然炸开。屋子里的温度瞬间就已似近到零度。好像某种令人毫毛倒竖头皮发麻的东西正靠近脑后,张口血盆大口。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而往窗外望去,一幢幢楼房似永无穷尽,黑色的,偶尔泛出光亮,像死去的人正排着队依次走过,眉毛垂下。世界是一具僵硬了的尸体。风突突地吼,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辨不清方向。皮肤上跳起一粒粒鸡皮疙瘩,秦愿忙用手去按,越按,它们跳得越厉害,越跳越快,最后整个心脏仿佛也要跳出嗓子眼来。楼房像要倾塌下来,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急速旋转,漩涡越来越大,让人忍不住发出呻吟,可这呻吟的声音转眼即被漩涡吞噬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也没有剩下。 
秦愿弹簧般蹦起,不敢再在屋里多呆一秒钟,穿好鞋,出门,飞奔而下。没有灯光映耀的灌木在黑夜里丧失了形状,被夜色压扁,并挤出肚肠里浓稠的墨汁。广场中央那个钢制雕塑也成了一张平面,让人觉得它的存在完全属于居心叵测。风呼呼吹来,卷过某个仍不肯熄灯的房间的窗口,掠来一阵细微的歌声,“秋风不停哭,红尘实在苦。纵有欢乐时,屈指亦可数……”歌声被风扯碎,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忍不住要竖起耳朵去听。妈的,这么晚了,还要鬼嚎。秦愿打了个寒颤,脖子缩入衣领,继续向前跑去。贝壳,你在哪里? 
时间与空间就像一扇石磨的双面,风推动它。 
一切都在滚动,滚成球,但仍逃脱不掉被辗成齑粉的命运。秦愿跑着,喉结滚动,眼帘处不时滚过一串串荧荧绿火。那是狼吗?匿伏在灌木丛里几盏不肯熄灭幽绿的灯光让他有了些恍惚。 
他曾赤手空拳与一匹野狼对峙过。那时,他正是少年,去同学乡下老家玩。吃完晚饭一个人逛去屋后,走着,走着,就看见山坡上那条毛发耸起的兽,刹那间,浑身一激棱,魇住了。山里面虽经常有各种野物出没,很少有狼。也许那并不是狼,只是一头被山林野化了的狗,可他当时却清清楚楚感受到,只要自己一转过头,这头凶兽便会若闪电击来,一口咬破自己的喉咙。那天的月色好大,狼咧出雪白獠牙,月色在牙齿上闪耀光芒。他捏紧拳头,不敢眨眼。一人一兽,在阵阵松涛间,默默对视。风在松中浮,风在松中沉。月光似海,他与它的影子就似大海里两条绞杀着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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