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第2章


江伟发觉站在站口许多妻子中的小渔后马上堆出这么个笑。他们一块往家走。小渔照例不提醒她手里拎着两个大包。江伟也照例是甩手走到楼下才发现:〃咳,你怎么不叫我拿!〃然后夺去所有的包。小渔累了一样笑,累了一样上楼上很慢。因为付给老头和那个机构的钱一部分是借的,他俩的小公寓搬进三条汉子来分担房租。一屋子脚味。小渔刚打算收拾,江伟就说:〃他们花钱雇你打扫啊?〃
三条汉子之一在制衣厂剪线头,一件羊毛衫沾得到处是线头,小渔动手去摘,江伟也火:〃你是我的还是公用的?〃
小渔只好硬下心,任它臭、脏、乱。反正你又不住这儿,江伟常说,话里梗梗地有牢骚。好像小渔情愿去住老头的房。〃结婚〃第二周,老头跑来,说移民局一清早来了人,直问他〃妻子〃哪去了。老头说上早班,下次他们夜里来,总不能再说〃上夜班〃吧?移民局探子又看见了几件女人衣裙,瑞塔的,他拿眼比试衣裙长度,又去比试结婚照上小渔的高度,然后问:〃你妻子是中国人,怎么尽穿意大利裙子?〃
江伟只好送小渔过三条街,到老头房子里去了。老头房虽破烂却是独居,两间卧室。小渔那间卧室的卫生间不带淋浴,洗澡要穿过老头的房。江伟严格检查了那上面的锁,还好使,也牢靠。他对她说:〃老东西要犯坏,你就跳窗子,往我这儿跑,一共三条街,他撵上你也跑到了。〃小渔笑着说:〃不会的。〃江伟说凭什么不会?听见这么年轻女人洗澡,瘫子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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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还有瑞塔。〃小渔指指正阴着脸在厨房炸鱼的瑞塔说。瑞塔对小渔就像江伟对老头一样,不掩饰地提防。小渔搬进去,老头便不让她在他房里过夜,说移民局再来了,故事就太难讲了。
半年住下来,基本小乱大治。小渔每天越来越早地回老头那儿去。江伟处挤,三条汉子走了一条,另一条找个自己干裁缝的女朋友,天天在家操作缝纫机。房里多了噪音少了脏臭,都差不多,大家也没什么啰嗦。只是小渔无法在那里读书。吃了晚饭,江伟去上学,她便回老头那儿。她在那儿好歹有自己的卧室,若老头与瑞塔不闹不打,那儿还清静。她不懂他们打闹的主题。为钱?为房子漏?为厨房里蟑螂造反?为下水道反刍?为俩人都无正路谋生,都逼对方出去奔伙食费?活到靠五十的瑞塔从未有过正经职业,眼下她帮阔人家做意大利菜和糕饼。她赚多赚少,要看多少家心血来潮办意式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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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少女小渔(5)
偶然地,小渔警觉到他俩吵一部分为她。有回小渔进院子,她已习惯摸黑上门阶。但那晚门灯突然亮了。进门见老头站在门里,显然听到她脚步赶来为她开的灯。怕她摔着、磕碰着?怕她胆小怕黑?怕她鄙薄他:穷得连门灯也开不起?她走路不响的,只有悄然仔细的等候,才把时间掐得那么准,为她开灯。难道他等候了她?为什么等她,他不是与瑞塔玩牌玩得好好的?进自己屋不久,她听见〃哞〃一声,瑞塔母牲口一样嚎起来。然后是吵。吵吵吵,意大利语吵起来比什么语言都热烈奔放解恨。第二天早晨,老头缩在桌前,正将装〃结婚照〃的镜框往一块安,玻璃没指望安上了。她没敢问怎么了。怎么了还用问?她慢慢去捡地上的玻璃渣,跟她有过似的。
〃瑞塔,她生气了?〃她问。老头眼从老花镜上端、眉弓下端探出来,那么吃力。可不能问:是为你给我开了门灯(爱护?关切?献殷勤?)本来这事就够不三不四了,她再问,再弄准确些,只能使大家都窘死。
老头耸耸肩,表示:还有比生气更正常的吗?她僵站一会,说:〃还是叫瑞塔住回来吧?〃其实并不难混过移民局的检查,他们总不会破门而入,总要先用门铃通报。门铃响,大家再做戏。房子乱,哪堆垃圾里都藏得进瑞塔。不不不。老头越〃不〃越坚决。小渔敛声了。她搁下只信封,轻说:〃这两周的房钱。〃
老头没去看它。
等她走到门厅,回头,见他已将钞票从信封里挖出,正点数。头向前伸,像吃什么一样生怕掉渣儿而去就盘子。她知道他急于搞清钱数是否如他期待。上回他涨房价,江伟跑来和他讨价还价,最后总算没动粗。这时她见老头头颈恢复原位,像吃饱吃够了,自个儿跟自个儿笑起来。小渔只想和事,便按老头要的价付了房钱,也不打算告诉江伟。不就十块钱吗?就让老头这般没出息地快乐一下吧。
瑞塔吵完第二天准回来,接下来的两三天会特别美好顺溜。这是老头拉琴她唱歌的日子。他们会这样拉呀唱的没够:摊着一桌子碟子、杯子,一地纸牌、酒瓶,垃圾桶臭得瘟一样。小渔在屋里听得感动,心想: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像末日,却在琴和歌里多情。他俩多该结婚啊,因为除了他们彼此欣赏,世界就当没他们一样。他俩该生活在一起,谁也不嫌谁,即使自相残杀,也可以互舔伤口。
据说老头在〃娶〃小渔之前答应了娶瑞塔,他们相好已有多年。却因为她夹在中间,使他们连那一塌糊涂的幸福也没有了。
小渔心里的惭愧竟真切起来。她轻手轻脚走到厨房,先把垃圾袋拎了出去。她总是偷偷干这些事,不然瑞塔会觉得她侵犯她的主权,争夺主妇位置。等她把厨房清理干净,洗了手,走出来,见俩人面对面站在窗口。提琴弓停了,屋里还有个打抖的尾音不肯散去。他们歌唱了他们的相依为命,这会儿像站着安睡了。小渔很感动、很感动。
是老头先看见了小渔。他推开正吻他的瑞塔,张惶失措地看着这个似乎误闯进来的少女。再举起琴和弓,他仅为了遮掩难堪和羞恼。没拉出音,他又将两臂垂下。小渔想他怎么啦?那脸上更迭的是自卑和羞愧吗?在少女这样一个真正生命面前,他自卑着自己,抑或还有瑞塔,那变了质的空掉了的生命……似乎,这种变质并不是衰老带来的,却和堕落有关。然而,小渔委屈着尊严,和他〃结合〃,也可以称为一种堕落。但她是偶然的、有意识的;他却是必然的、下意识的。下意识的东西怎么去纠正?小渔有足够的余生纠正一个短暂的人为的堕落,他却没剩多少余生了。他推开瑞塔,还似乎怕他们丑陋的享乐吓着小渔;又仿佛,小渔清新地立在那儿,那么青春、无残,使他意识到她不配做那些,那些是小渔这样有真实生命和青春的少女才配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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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少女小渔(6)
其实那仅是一瞬。一瞬间哪里容得下那么多感觉呢?一瞬间对你抓住的是实感还是错觉完全不负责任。这一瞬对瑞塔就是无异常的一瞬。她邀请小渔也参加进来,催促老头拉个小渔熟悉的曲子,还给小渔倒了一大杯酒。
〃太晚了,我要睡了。〃她谢绝:〃明天我要打工。〃
回到屋,不久听老头送瑞塔出门。去卫生间刷牙,见老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酒,两眼空空的。〃晚安。〃他说,并没有看小渔。
〃晚安。〃她说:〃该睡啦,喝太多不好。〃她曾经常这样对不听话的病人说话。
〃我背痛。我想大概睡得太多了。〃
小渔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他赤着膊,骨头清清楚楚,肚皮却囊着。他染过的头发长了,花得像芦花鸡。他两只小臂像毛蟹。小渔边帮他揉背边好奇地打量他。他说了声〃谢谢〃,她便停止了。他又道一回〃晚安〃,并站起身。她正要答,他却拉住她手。她险些大叫,但克制了,因为他从姿势到眼神都没有侵略性。〃你把这里弄得这么干净;你总是把每个地方弄干净。为什么呢,还有三个月,你不就要搬走了吗?〃
〃你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啊。〃小渔说。
〃你还在门口种了花。我死了,花还会活下去。你会这样讲,对吧?〃小渔笑笑:〃嗯。〃她可没有这么想过,想这样做那样做她就做了。老头慢慢笑。是哪种笑呢?人绝处逢生?树枯木逢春?他一手握小渔的手,一手又去把盏。很轻地喝一口后,他问:〃你父亲什么样,喝酒吗?〃
〃不!〃她急着摇头,并像孩子反对什么一样,坚决地撮起五官。
老头笑出了响亮的哈哈,在她额上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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