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第38章


菜。
但是,妞妞想吃,什么都想吃。“吃瓜子。”她要求。过去爷爷经常剥瓜子给她吃,她很爱吃,病中又想了起来。又干又硬的瓜子,她的咽喉怎么受得了?我只好把瓜子放进自己嘴里,咀嚼成糜,然后喂她。没想到她爱吃极了,不停地说:“还吃,还吃。”我灵机一动,把蔬菜、笋片、瘦肉都咀嚼成糜喂她,她也都爱吃。我们一直很注意她的饮食卫生,但现在还有什么可忌讳的呢,她的生命已经短促得不可能从我这里感染任何疾病了。
“还吃,还吃,还吃……”我担负起了给妞妞喂食的工作,陶醉于她这一声声富有节奏的呼唤,这如歌的呼唤证明她依然热爱人间的一切享受。她在世上本该还有许多享受,但都来不及得到了。
我的方法很快见效。两天后的傍晚,她坐在我的腿上,我照例吐脯喂她,吃了好些蘑菇。“不要了。”她说,接着闭目用力,我也不由自主地屏息配合。她拉得很艰难,一定感到疼痛,不时哭喊:“拉——不拉——拉——不拉!”终于成功了,拉出许多先硬后软的屎来。
妞妞醒了,在和雨儿说话:“烫奶奶给妞妞吃。”我坐在书房里,竖起耳朵听她的娇嫩的话音。这种时候,我的心总是疼得厉害,鲜明地感觉到这个招人疼爱不已的小生命正在离我远去,不久以后,那间屋子将不再传出可爱的童语。
有人开寓所的门。我听见妞妞说:“开门。”接着是雨儿的歌声:“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接着又是妞妞的嗓音:“快点儿开开,让妈妈进来。”
我已经悄悄站在她们的屋门口。妞妞正在玩一只小球和一只小圆盒。她把小球塞进圆盒,用手挡住圆盒开口的一面,摇晃起来,欣赏小球滚动的声音。球滚落了,雨儿“啊”了一声,妞妞马上说:“珍珍干的呀!”雨儿问:“是不是妞妞干的?”她答:“不是。”想了想,补充说:“妈妈干的呀!”
阿珍进屋,抱起她。她说:“找爸爸去。”然后又加上一句:“看爸爸干吗呢。”我笑了,开口应道:“爸爸在看妞妞干吗呢。”我抱她去琴房,在走廊上绊了一下。她骂道:“他妈——的!”告诉我:“骂人了。”我问:“谁骂人?”答:“妞妞骂人。”问:“怎么办?”答:“打小屁屁。”我在她屁股上拍了三下,她不满足,说:“还打。”
在钢琴前坐下,弹了两支老曲子。她又点《小机灵》,立刻想起来了,说:“爸爸不会弹。”我问:“爸爸笨不笨?”答:“笨,笨极了。”
她坐在我怀里,右眼奇大,说明眼内肿瘤已经死灰复燃。病灶正在势如破竹地朝各个方向扩展,头颅后侧、右眼上方都出现了硬性隆起。鼻咽腔病变使她流涕不断,因为疼,她不让擦脸,鼻下结了厚厚的涕痂。她必定很难受,但依然乖乖地坐在我怀里,打起精神和我玩。这么好的妞妞,都怪我不早下决心治疗,使她落到今天的地步。
“是的,爸爸笨极了。”我含泪说。
半夜,妞妞不断哭醒,在阿珍怀里哀哀切切地说:“找爸爸。”她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心呵,无论睡着醒着,我总听见。她在我怀里渐渐入睡了,还说了句梦话:“爸爸疼妞妞哭。”一会儿,又突然懊伤地说了句:“音乐没了!”我忙打开音响,她立刻又睡着。就是放不下,只要我有放的意图,她就使劲抓住我。
第十二章磕着了(6)
又醒了,说:“吃豆沙。”我想让她继续睡,不理睬,她就执著地重复说,语气平静,态度坚决,说了十多遍。只好喂她。她真饿了,边吃边不停地说:“还吃,还吃。”吃了不少。呛了一下,我说:“呛了吧?”过一会儿,她自己说:“又呛了。”说完故意咳一下,用动作复习一个新词。
吃完豆沙,她说:“听音乐,轻轻地走走。”近来她常说“轻轻地”这个词。她的意思是免去我跳舞,只要我抱她走走即可,话语中包含着一份体贴。
阿珍想让我休息,要抱她。她牢牢抓着我,喊:“珍珍不抱妞妞,爸爸抱。”阿珍哄她,说带她去看大花猫。她睁开眼,想了想,咪呜咪呜地叫了起来。阿珍趁势抱了过去,带她去走廊,她一路还咪呜咪呜叫着。
还是不行,她在阿珍怀里哭个不休。我再次起床抱她。她喊痒,不住地抓摸右耳、右腮和脑袋。全身奇痒是晚期癌症的症状之一。可怜的妞妞,我几乎不敢朝她口腔里看,那灰黄色凹凸不平的癌块越来越大,败坏了齿根,原来雪白的牙齿正在变质发黑。她的声带可能也已受累,说话声和哭声有些嘶哑,音量明显减弱。可是,尽管如此,到了我怀里,她还是渐渐止哭,平静下来了。
她告诉我:“妞妞难受了。”我含泪说:“爸爸知道。”她跟着说:“爸爸知道。”明显有放心的意思,仿佛爸爸知道了,她的难受就有希望解除。我抱她在走廊里走,她好像睡着了,突然又说话:“喂,喂。”我不理,她喂个没完了,我只好搭腔:“是谁?”答:“是妞妞,给爸爸打电话。”问:“做什么?”答:“回家家听音乐。”好吧,干脆来一盘兴奋的。我放她近来爱听的那盘探戈曲,她说:“好听,真好听。”边听边说出她的理解,不时告诉我:青蛙叫,猫叫,炮响了,打雷了,下雨了,狗叫,鸟叫,铃铛,鼓掌……我惊讶她形容之贴切,我自己是想不出来的。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1)

持续的剧痛,妞妞大哭,嗓子哭哑了,哭不出声了。爸爸抱她下楼,在院子里走。她伏在爸爸肩上,紧闭双目,皱着眉头。爸爸疼,妞妞哭。要爸爸不疼,妞妞不哭。可是,就是疼呵。她轻声说:“回家家听音乐。”也许听听音乐就好了。爸爸快步朝宿舍楼走去。刚上台阶,又是一阵剧痛。
“不回家家,回家家,不回……”她哭喊起来。
爸爸硬着头皮冲上楼,然后不停地进屋出屋,快速走动,想藉此转移她的注意力。
毫无用处。妞妞大哭不止,夹杂着一声声喊叫:“干吗!宝贝!磕着了!干吗!”
妈妈给她灌下一勺溶开的止痛安眠药,她呛了。不,不是呛,咽喉的病变已使她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她恶心,哮喘,撕心裂肺地嘶叫着。妈妈哭了,爸爸也哭了,母女三人哭成一片。
屋里响着那盘探戈曲。妞妞大哭着喊:“真好听!”又大哭着模仿乐曲中类似猫叫的声音:“咪呜,咪呜……”那模样可爱极,可怜极。她听见爸爸也在哭喊:“妞妞啊,爸爸心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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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安眠药的作用,她终于睡着了一会儿,醒来告诉爸爸妈妈:“妞妞磕着了。”然后让妈妈弹琴,用喑哑的嗓音点节目,偶而还唱一句。突然咳嗽了,不停地咳,每咳必至于恶心和哮喘,发出嘶鸣声,气管和喉咙里呼噜不止。可是,她不哭,也许是没有力气哭,也许她觉得不值得再为这点小难受哭。在剧咳的间歇,她自个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咳嗽了。”
磕着了,咳嗽了,如此而已。她尽量忍。从出生三个月开始,她就学习忍受身体的病痛。她相信象以前一样,忍一忍就会好的。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死这回事。
可是,我们知道。我们不但知道妞妞已经死到临头,而且,事至今日,还希望她适时而死,不要在死前遭受太多的痛苦。
对于身患绝症而又不堪忍受长时间临终折磨的人来说,安乐死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我甚至要说,它是一颗定心丸。不管最后是否实施(这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有了这个后备方案,病人及其亲属便会感到一种放心。事实上,自从妞妞癌症扩散以来,这个方案便已不言而喻地存在着,我们在沉默中对此心照不宣。
然而,作为后备方案容易,真正付诸实施却何其困难。由于缺乏有关的立法,医生们都视此为畏途。尽管他们一致断定妞妞的生命不可挽救,任何治疗手段均已无济于事,但是,一谈及安乐死,无人愿担当干系。当然,这完全可以理解。这也无大碍,我们可以自己承担。自己承担就不牵涉所谓复杂的法律问题了吗?报纸上曾披露这样的事例:一个肝癌晚期病人实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恳求他的妻子为他施行安乐死,妻子照办了,结果这个为丧夫悲痛欲绝的可怜女人竟被判了刑。据说法律以此维护了生命的权利。可是,当生命的延续已经成为纯粹的痛苦之时,结束这种痛苦岂非也是生命的权利?我在这个案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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