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第39章


生命的权利。可是,当生命的延续已经成为纯粹的痛苦之时,结束这种痛苦岂非也是生命的权利?我在这个案例中看到的,与其说是法律对生命的权利的维护,不如说是法律对生命的权利的嘲弄和剥夺。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最直接的事实:妞妞正在遭受无法忍受的痛苦,而且由于不存在一丝复元的希望,遭受此痛苦已经毫无意义。面对这个事实,做父母的因为怕承担责任而袖手旁观,不是太自私了吗?
至少对于我们来说,真正的困难并非来自法律,而是来自情感。癌症正在肆意破坏她的各个感官,但尚未彻底毁掉她对这个世界的感觉。看到她痛苦不堪,我希望她早走。可是,只要她不死,痛苦总会有暂时缓和的时候,尽管历时越来越短。在那样的时候,她又有了听、说、交流、活动的愿望,即又有了生的愿望和乐趣,于是我又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也好。诚然,早走晚走对她来说区别不大了,尤其是对那个不久以后不再存在的她。对我们来说区别也不大了,尤其是对不久以后必定要失去她的我们。然而,人生岂非只是早走晚走的区别吗?延长她的生命,缩短她的痛苦,这两个动机水火不容。要确定一个让她走的准确时间是多么难呵。而最难的是,做父母的对自己的亲骨肉如何下得了手!你不能救人活命的医学,难道不能教我一种使人真正安然死去的方法,当我的女儿醒来痛苦太甚而快乐太少时,让她多睡少醒,而当她醒来只有痛苦没有快乐时,就让她不再醒来?如今我只剩下了一个卑微的愿望,唯求我的女儿能以最平和的方式逐渐进入不醒的长眠……
妞妞把脸蛋埋在床褥上,俯身躺着,一动不动。刚才她又有一阵剧烈的发作,拼命咳嗽,喘不过气来,嘶哑喊叫,想把咽喉里的痛涩喊出来,清除掉,可总也清除不掉。妈妈默默流着泪,她在妈妈怀里哀哀地哭,哭声微弱。她已经没有力气哭了。最后,她从妈妈怀里挣脱,自个儿趴下。她觉得这样好受些。她一动不动,俯躺了很久。
屋里响着音乐,她在听。听到一段吹奏乐,她笑了一笑,自语:“虫叫。”她继续俯身躺着,但把脸蛋转向了录音机的方向,更专心地听。她开始按照她的理解低声解说音乐:“青蛙,呱呱呱——猫咪叫,咪呜,咪呜——拉臭臭,给猫吃……”她真的想拉屎了,翻过身来,仰躺着。妈妈在旁边嗯嗯地助威,她使劲儿,慢慢地拉出了十来颗屎粒。出了一身汗,她自己说:“湿透了,出汗了。”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2)
现在她感到舒服些了,有了玩的愿望。她逐个点玩具的名,让妈妈给她拿,都玩了一遍。抓到一张纸条,把它撕碎,说:“撕啦。”伸出小手拉下袜子,说:“袜。”忽然喊痒:“丫丫痒,手痒,猫咪痒,小狗痒,妈妈给挠挠。”
终于又难受起来了,喑哑地哭,喊着:“要玩的——小圆板!”那是从一件玩具上掉落下来的一个绿色的塑料小圆片,成了她的宝贝,几乎等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每当她难受时,她就会想起它。睡觉时,她也要它,握在手里,就容易安心入睡。现在她要得很急,一声声嘶喊:“你们快点!快找!”还有一块形状质地完全相同的黄色小圆片,她不要。她能摸出区别来,只有那块绿的是宝贝,而这块黄的只是一件普通玩具罢了。妈妈和阿珍一阵好找,终于在妈妈的衣袋里找到了。
妞妞手握小圆板,渐渐平静。她闭目躺着,不时举手把小圆板从床栏上方扔下,掉落在妈妈手中的玩具上,发出碰击声。她重复着这个动作,静听那响声。
爸爸在一旁久久望着这个场面,想起了很早以前在一本书上读到的一句话:“看病孩在临终前仍然依依地玩着手中的玩具,这是何等凄楚。”

“你看她口腔里的肿瘤长得飞快,吞咽越来越困难,再往后,安眠药也喂不成了。”
“我们是得果断些了。”
“我怕她一下子过不去,受更大的苦。”
“我真不敢想。这太荒谬……”
“谁都说想开些,其实,我们所经受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旁人决不可能体会到。”
“从现在起,让我们做木头石头,把感情挤干净,一滴也不要剩。”
“这事有我们两人撑着,就好多了。以后你去了,我一个人再遇到事情怎么办呀。”
“再生一个孩子。有孩子,你会好得多。”
“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一场,真是刻骨铭心,别的都是浮光掠影罢了。”
“就是太苦了你了,你还是破腹产的呢。”
“哟,我都忘了。不过,主要还是你俩,你和妞妞。她那么小,你又那么敏感。”
“我学了一辈子哲学,就这一点好处,使我这个敏感的人也能达观起来。”
“你是敏感吧?同一件事,我受一分,你就受二分。”
“妞妞受十分。不说了,我们一定要迈过这个坎……”

深夜,万家灯火已灭,这间屋子照例亮着灯。妞妞沉睡着,她的蜷屈的小身子在灯光下萎缩了,显得可怜巴巴。墙上挂满她的活泼可爱的像片,但她不再是像片中的那个妞妞了。她的鲜活的生命源泉已被疾病彻底玷污,使她生机委靡,肤色灰暗,毒瘤从头脸各个部位接二连三地窜出。最可怕的仍是口腔内,肿瘤已把下排牙齿顶得移了位,肿瘤表面溃疡,散发着一股恶臭。
妞妞呵,我的香喷喷的小宝贝,她身上的乳香味使我如此迷醉。
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妞妞,我知道,是到让她走的时候了。听任她继续遭受这样丑恶的摧残,简直是她的奇耻大辱。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生命是多么无情,它本能地排斥死亡着的躯体,哪怕这躯体是自己的亲骨肉。无论你怎样爱恋你的亲人,为她即将死去悲痛万分,可是一旦她事实上处于垂死状态,而你又不准备立刻与她同死,你的生命本能就会促使你撒手让她离去,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拉开距离。我无意指责这种十分自然的态度,就象有朝一日当我弥留之际,我也不该指责爱我的人们采取相同的态度一样。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的妞妞呵,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孤立无助。医学——这个世界关于生死问题的权威——已经判定她死,没有人出来反对这个判决。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只等待着一件事,便是她的死。她是一个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小小的生命。甚至我也站在这个世界一边,加入了遗弃她的统一行动。如果说我尚可宽谅自己,唯一的理由是我迟早也要被这个世界遗弃,因此我已经预先接受了惩罚和救赎。我活着是暂时的,我失去我的孩子也是暂时的,岁月之流终将荡尽我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和悲剧。

“还吃,还吃……”妞妞躺在小床上,闭着眼,不停地说。爸爸把咀嚼过的豆沙裹上溶开的安定,一口口塞进她的嘴里。尽管吞咽困难,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确饿了。有时爸爸的动作有些迟疑,她便会着急地抬高声音喊“还吃”。
“给了。”爸爸流着泪说。
“给了。”她也说,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来,她的胃口从未这么好。吃完后,她的精神也是多日来从未有过的好,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玩了三个半小时。
“打牌。”她要求。爸爸递给她一块麻将牌。“和爸爸打牌,和妈妈打牌。”她说。
音乐在响。她要求:“妈妈唱,爸爸唱。”自报曲名,说:“妞妞唱。”笑着重复一句歌词:“都爱我。”妈妈听了,悲哀地望爸爸一眼。
挣扎着站起来,在床上跳,跳了几下,倒下了,说:“爸爸疼。”
“要报纸。”挥舞报纸,欣赏那响声。然后撕揉,撕成好几块。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3)
“玩抽屉。”抱她到抽屉旁,小手真有劲,把抽屉开开关关,玩了好一会儿。
“鞠躬。”妈妈把她扶起,她边鞠边自己报数:“一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篮给她,她伸手取玩具,一件件取,玩玩扔到一边,最后挥舞空篮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着了,找着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里,用指甲抠盒面,听摩擦声,双手不停地摸索各个棱面,然后举起来挥动。
“要球。”一手握一个,边敲击边说:“两个球球。”把小球放进小圆盒,摇呵摇。
“拿小圆板。”这时她有倦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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