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 冯唐》第48章


“还行。你呢?”
“还行。你去哪儿了?”我继续问。我不应该如此好奇,但是我还是好奇,我有病。
“出去了一趟。”
“去哪儿了?”
“去北大了。”
“不是清华?”
“是北大。”
“去北大干什么了?”
“干点事。”
“干什么事?”
“查查我的电子邮件。”她说。
我从垂杨柳拿了床被子,但是远没有我前女友的被子舒服。我在我的新被子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我梦见第一次偷看毛片,垂杨柳的小屋里左右无人,我锁了门,挂上窗帘,我感觉冷,添了件衣服。我牵出小弟弟,戳在我面前,它乌黑发亮,我根据画面上的比例关系,比较大小。我掐指计数,统计一共出现过几种姿势,心想,原来还可以这样。忽然有人敲门,我一把关上电视。开门的时候,我醒了,眼前好大的月亮。
辛荑说,我前女友新配了呼机,她的清华男生好象挺有钱,好象在开公司。晚上十二点左右,他常常在东单大排挡摆下宴席,打手机呼我前女友去吃夜宵。我问辛荑,他怎么知道。辛荑说,我前女友的呼机是数字机,有个密码本,将数字转成简单文字,有一回他在楼道里偷听到,我前女友一边对着呼机翻看密码本,一边唠叨,“东单,老地方,一起,吃饭。”王大证实,他在东单大排挡不只一次,在午夜过后碰上我前女友和那个清华男生。那个家伙有一个巨大的手机,被他象个假阳具似的戳在饭桌上,乌黑发亮。
我知道我自己很无聊,但是我还是在一个午夜来到楼下。我站在楼门口,楼门口上面八个大字:勤奋、严谨、求精、献身,我站在“求精”二字下面。我给自己很多其他理由:“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下来抽根烟,休息休息脑子”,“夜色迷人,看看月亮”。我站在楼门口,我等待我前女友和她的清华男生出现。
我想看看我前女友如何依在别人怀里,如何在那个家伙的帮助下翻墙进院子,两个人如何隔着铁门持手相看,如何透过铁门的镂空吻别。然后,我在他们发现我之后的一瞬间转身,消失在大楼里。我不会和我前女友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想让她看见我看见了一切,这很重要。夜风吹来,我一阵颤抖。这是种很奇怪的颤抖,象是高潮前的几秒钟,我无法理解它为什么在这时出现。
第二十二章:非花
那次,我和我初恋分手,我其实说了很多话。
我一百五十个信封用完,我的初恋已经在北京了。我刚刚考完期末考试,怅然若失,处于“拔处悔”阶段,考试前想好的那些游走玩耍项目,全没了兴致。很累,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我心里矛盾,我想我初恋马上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两个杯子,喝一瓶“二锅头”。她看见我蓬头垢面,萎顿如泥的样子,我给她介绍王大、辛荑、黄芪、厚朴、杜仲等等坏人。我们去东单大排挡,等风从长安街吹起。酒高了,酒杯就变得奇大无比,我们搂搂抱抱坐在酒杯里,一起唱“读书误我四十年”。我要教她我们刚刚发明的一种划拳方法:“你淫荡呀,你淫荡”,“你淫荡呀,他淫荡”,“你淫荡呀,我淫荡”。第一分句是预备,说第二分句时,大家齐出手指,指向一个你认为淫荡的人。公推“淫荡”的人,输,罚酒。一个例外,大家都指一个人,但是那个人自指自己淫荡,大家输,罚大家酒。我又想,还是等几天吧,缓缓,等我重新容光焕发,朝气蓬勃,又能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时候,再见她,保持我高大光辉形象。
我还是没呆住,我想听见她的声音。我打电话给我的初恋,几次都是她弟弟接的。我问:“你姐姐在家吗?”他答:“没。”我再问:“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他答:“不。”我又问:“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他答:“不。”我最后说:“她回来,麻烦你告诉她一声,我找过她,我姓秋,秋天的秋。”他说:“好。”我认真地怀疑,电报是不是我初恋的弟弟发明的。还好,他没问我是谁,否则我一时想不清楚,张口会说,我是你大爷。
晚上又试了一次,是我初恋接的。我心狂跳,火苗老高。我的一百五十封信,她的一百五十封信,一封一封地烧,也够烤熟一道红烧猪头了。我原本期望,她会稍稍停顿一下,然后说:“水,你在哪里?我要马上见你。”但是,电话那边安静如水。
“是我。”我说。
“嗯。”
“你好吗?”
“还行。”
“你在哪里?我想见你。”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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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
“我想现在见你。”我说。
“改天吧。”
“什么时候?”
“过几天。”
“几天?”
“两天。”
我说,那好吧。挂了电话,怀疑她弟弟发明电报的时候,她是不是也积极参与了。我没抱怨太多,我已经习惯。我抱出那些信,慢慢重读,清点我的所有。她用的信纸挺薄,长时间的抚摸,已经有些残破模糊,好象我的记忆。我暗暗笑了,她的信还是挺直白的,但是初读时,好象总觉不够肉麻,不够露骨,我总希望更肉麻些,再露骨些,隔着遥远的距离,感受热度。我显然在期望正经姑娘演变成鱼玄机。这么多年了,我的初恋总是离我忽远忽近。其实,她一直在的。仿佛月亮,我忙忙碌碌的时候,是白天,争名逐利,五讲四美三热爱,似乎看不到。一静下来,天忽然黑了,月亮就赫然在心头照着。其实,月亮一直都在。我已经习惯,无由地想起她,放慢脚步,慢慢想起,仿佛一杯酒慢慢倒满,一支烟点燃,一轮月亮升起来。
两天后,她穿了一件蓝色的大衣。我看见她的时候,一只无形的小手敲击我的心脏,语气坚定地命令到:“叹息吧。” 我于是叹一声说:“你瘦了。”“但是头发长了。”她说。我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于是牵了她的手,她的手干冷僵硬,没有一点热度,任我牵着。我初恋淡淡地说:“走走吧。”天气干冷,哈气成冰。我们在团结湖公园行走,里面空无一人,冻实的冰面发出阵阵声响,有些分子键断裂了,有些重新生成。我初恋说,她有病,她不知道怎么做,她一脑袋浆糊。
我初恋说道:“你喜欢的不是我。你知道我和别人相处是什么样吗?你知道我在家是个什么样子吗?梦和现实距离太远,我所有回忆都是高中三年,和现实这个人隔得太远。我隐约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但是那不是我。在这件事上,我很挑,差一点也不行。”
“你是让人追烂了,追糊涂了。”
“我高一的时候,还没被追烂,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白纸黑字的书,在崇尚孔丘韦编三绝,董仲舒的三年不窥园。我现在在白纸黑字中看见你的脸。”
“我五年前就在白纸黑字中间看见你的脸了。你为什么让我等了五年?”
“别想以前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眼前这个人: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二。会背《琵琶行》、会唱《十八摸》。知道内耳结构、性感区带,知道你唯一一块痒痒肉在什么地方。穿大号体恤衫,带小号避孕套。眼前这个人,好象一本书摊在你面前,何苦再读其他版本,何苦再读书评。一页页看来,等你叫好,等你骂。”
“我消化不良。我害怕,我怕一切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我怕我不是你想象的样子。我没有那么好,我没有你想象的好,我害怕让你失望。我从来没有过,我感觉我在渐渐失去自己,我总想按照你想象我的样子改变,总想讨好你,我从来没有讨好过别人,我从来没有过,所以累,所以害怕。象你说的,玫瑰花做汤不如菜花香。”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想象你是什么样子?”
“我是女孩,我有感觉。这和理科训练没有关系,你再出身名家也没有用。至少我不确定,我不是个赌性很重的人,我和别人赌得起,和你赌不起。”
“一切在好起来,不要太早下结论。我记得高中时候梦见你,你在远远的地平线上,现在梦你,我睡在你怀里。”
“你需要身边有个好女孩,我们太远了。什么梦也是梦,不是真的。你需要身边有个实实在在的好女孩,实实在在地睡在她怀里。”
“你不想赌了?”
“赌不起。我怕小命都搭进去。”
“好,我不逼你了。我试过了,也对自己有交待了。”
“我等我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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