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方岁月去》第44章


下子彻底惊醒了,我跳下他的背,他盯着我,说:“我喊不到出租车,以为你要死了,你吓死我了。”
“我死不了的,我痛经。”我紧咬着嘴唇说,痛经永远是个掩饰一切的最好理由。
“我昏过去多久?”
“三分钟。”
“可是我做了很多梦,好像是一段特别长的时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很害怕,万一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怎么办?”我手里已经没有了信,我去摸口袋,信纸被攥得紧紧的,攥成一颗核桃般塞在了衣服口袋里面。我从J先生的脸上看到了紧张,我皱成一团的心脏被这种紧张稍微抚开了一下,但是又立刻缩起来,紧缩,缩成石头。我试图去握他的手,他没有抽回去,于是我握着他的一根指头,走回家去。
晚上我在厨房里做菜,煎鱼,炒青菜,炖排骨汤,滴着水的鱼下油锅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去躲,我撩着袖子,有滚烫的油飞溅到我的胳膊上、脸上,好像怎么都不够疼似的。然后我们坐在桌子边上看新闻,看新闻的时候我想,我们每天都看新闻,小五走了的那天,新闻里面讲了些什么呢,我不记得了,记忆太脆弱了。J先生帮我从超市里面买来很多女孩子爱吃的小零食,牛肉干、麦丽素、果冻、薯片和整包的香瓜子,他不知道我是不吃零食的,他和马肯一样不知道我从来不买零食给自己,我从来不曾像个普通女孩那样从超市里面拎很多很多的食物回来填补自己,但是我打开房门看到放在走廊里面的塑料袋时还是欢快了一下。J先生在沙发里面阅读,每到夜晚他就好像是一个跟沙发连在一起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漠不关心。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那些话每天每天地积累起来,简直要把我压垮了。我拆了包瓜子站在阳台上面,深夜了,我们完全像是两个跟这个社会脱节的人,昼夜颠倒,看起来既孤苦伶仃又相依为命。可我知道其实全不是如此,只有我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抓住他,抓紧他,还担心他知道,他却并非要与我相依为命。
我趴在阳台上面,周围那些小花盆里的植物默默地吐着微不足道的香气,水在滴,我的脑子里突然又冒出袁枚的句子来,中学里面我们在纸上默写千遍万遍,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可能错,到后来那些句子像是生在了舌头上,生在了身体里面,到最后,过去背的古文都只剩下只言片语,却只有《祭妹文》怎么样都忘不掉,好像早知道有一天会派上用场。那么小五,再跟我一起背诵一段好么,他喜欢那段回忆妹妹活着时抓蟋蟀和两小无猜念书的那段,而我则喜欢袁枚的感慨:“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小五,为什么你要再次离开我,你已经爱上我,却还是离开我们共同的隧道。
我自己背诵着,却好像可以听得到小五的声音,附和着我,不可捉摸。我把瓜子壳往底下的屋檐上扔去,一两只老鼠迅速地从屋檐壁上窜过去,两小团阴影迅速地不见了,令人发抖的孤独突然之间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注视着对面楼顶上的一只水龙头,心想着这就是死亡啊,再没有一个人会跟我说说话了,而我竟然终将在某个未知的一天,在醒来时,将小五彻底忘记,再也记不起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再也记不起他的面孔来,这一次他与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将再也够不到他,哪怕是在记忆里,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对小五的淡忘。我惨淡的脚指甲在拖鞋里面扭来扭去,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我被自己的哭声吓着。J先生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到阳台上面来,他抱住我,问我:“怎么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我浑身抽搐到无法说话,汹涌的泪水瞬间就堵塞了气管,手指发麻到几乎要晕厥在他的怀里,他的问话渐渐在耳边变得朦胧起来,我被幻觉笼罩着,再次回到山坡上去,踩着脚踏车的女孩突然松开脚踏板,滑翔时空气里甜腥的气味,树木郁郁葱葱,是我和忡忡的南方岁月。我拽住J先生的衬衫,拽得太紧,顾不上,拽脱了他的两粒扣子,我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攀附在他的身上,贪婪地想要从他身上找出一丝一毫忡忡的气息来。小五的离去竟让我想念起忡忡来,这种想念被忽视了那么多年,突然之间爆发出来,不可收拾。
J先生抱着我,用手抚摩我的背,我终于缓慢地安静下来,整个人如同从水里面捞出来一般虚脱。
“我再也不能跟忡忡说话了,我想,我大概再也不能跟忡忡说话了。”
当说第二遍时,我意识到这是个确凿的事实,于是孤独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
的恐惧,我好像忽然之间被拉到了一个事实面前,并且有一种力量在强迫着我去。
这就是我第一次在J先生面前提起忡忡的名字,而之前,甚至连南方山坡的事情我都不敢在他面前讲起来,好像这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我们有很多害怕点破的东西,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只是我,后来才感到这是一种奇妙的磁场,不仅是我,我们都在维持着秘密的磁场,他从来不提起他过去的生活,仿佛在我认识他之前的日子完全是空白,仿佛那些他曾经写作的日子已经完全消失,他故意把自己搞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但越是这样做就越是漏洞百出,我们的日常谈话也总像是一场勾心斗角,有的时候我感到忡忡的名字已经在他的嘴边了,但是他又活生生地吞下去。
“你也认识忡忡么?忡忡。”他念叨着忡忡的名字,一定被这种并无恶意的巧合惊呆了,于是空张着嘴巴,声音颤抖,怅然若失。我们靠得很近,在阳台上面说了整晚的话,迫不及待,好像两个人对这一天都是期待已久,那些话像豆子一样倒在这个夜晚,落地有声。我们各说各的,全部都是回忆,像个迟暮的人,但是我们都在说着南方的岁月,说起山坡底下那个总是藏起来不见的湖,他就曾经住在湖的那一端。
我说着忡忡,像个唠叨的老人,恨不得把我们从十二岁相识以后的事情全部说一遍,因为急,所以颠来倒去,可能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他则说着那个藏在抽屉里面照片上的女人,这个女人原来也是从南方山坡上的学校毕业的,我们竟然是校友,当然她在那里上学的时候,我和忡忡还从没有到过南方,也从来没有对南方产生那么多的憧憬。
“我是她的初恋,但是当她爱上我以后她变得喜欢猜疑,她不信任我,也不信任这段真实存在的感情,她总是觉得这感情其实是我编造出来的一个小说,我只是爱着小说里面的人而已。所以她一次次地离开我,但是又一次次地回来,我被这件事情困扰着,很痛苦,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的确就是个小说,就像我过去遇见过的很多女人,都好像是我小说里面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小说结束了,关系也结束了似的,但是她真的不同,我觉得她是真实存在的,令人牵肠挂肚的,而且我一直等她回来,直到遇见你之前。”
“遇见我之前怎么了?”
“在南方最后一次见到忡忡的时候,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在我的房间里面看到忡忡留下来的东西,衣服和厕所里面的东西,然后她就走了,两个月后,她结婚了,她这一次走得很远,嫁给一个挪威人,去那里生活了,太远了,我终于感到她不会再回来了。”
“其实忡忡是来找你了。”
“什么?”
“后来你来北方了,忡忡也来了,可能这当中她遇到了什么事情被耽搁了,但是我觉得她还是在找你。”
“那么你呢?”
我,是啊,我到底又是怎么了,我的爱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爱呢,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有的时候我感到在他面前的时候,我变成忡忡,我好像是在替忡忡找到他,替忡忡爱着他,但是这一定是他所不能够理解的。于是我试着搂住他的脖子,开始亲吻他的嘴唇,这又是一个很长的吻,我们吻了一半停下来又说了会儿话,然后继续吻。最后所有的悲伤都变成了想念,又都宣泄完了,我们重新站在阳台上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小腿酸痛,骨头疼得好像要裂开来,身体的疲惫让我们俩又变得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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