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舞蹈》第46章


京都是日本最宁静的千年古都。凯瑞在没来京都前,在川端康成《古都—祗园祭》里读到这样一段话:“从老远地方赶来的观光客,也许都误以为祗园祭只是七月十七日一天热闹而已,所以,顶多是十六日晚上才到宵山看热闹……”然而凯瑞与卡特琳娜到达京都已是深秋,早已过了看热闹的时光。它给她们的感觉,是毛毛细雨绵绵密密地落满京都。她们共撑一柄日本小伞,头发和衣服都被打湿了,但丝毫未减细品京都的雅兴。
京都是宁静的。重峦叠翠、烟雾空蒙中,清水寺的山门宝塔此刻就在她们眼前,它塔尖、修长似剑,在细雨霏霏中更显峭拔之势。而镀金的金阁寺在雨中光彩夺目,景像神奇。尤其是山谷间飘起一缕轻岚,在空谷中白纱一般地游动,使凯瑞想起喜多郎。喜多郎的声音是动听的。
凯瑞背着卡特琳娜,偷看一眼阿芒的照片。然后悄悄地与他说:京都树多。在夏天每一株高高矮矮的树中,都藏着不计其数的力不竭、声不嘶的蝉。金阁寺一株600年的古松上,夏蝉会吱啦啦鸣叫不休。这株古松,被园艺人修葺成船的形状,名为“松之舟”。因为日本最早的一切都是渡海从朝鲜和中国学来的,船就成了日本的崇拜物。现在这株古松所有的松针都挂满雨珠,珠光宝气,宛如一只珍珠船,景色很是美丽。当然最美的景色,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美的。就好比一个真正美丽的女人,无论青春年少还是满头银丝,她都美。美丽是一种气质。只有气质美,才是永恒的美。
凯瑞仿佛听到阿芒说好、很好的声音。于是她又继续说:京都的气质在于它的宁静和古老。古老的皇室、豪门巨宅、庙宇寺观,举目皆是;国宝文物,低头可见。然而这些都是死去时光的东西,静止的东西,它并不能真正吸引她们。吸引她们的是赤足走在二条城回廊地板上的触觉。二条城的走廊铺的是有名的“夜莺地板”,踩上去一步一叮当,明知来自足下,却像是发自远处的细细风铃。幕府大将军德川家康让人设计了这样别出心裁的玩艺,倒不是效法中国的吴王夫差为美人莲步配音响——他才没有那么浪漫。这是防刺客用的。轻功再好的“忍者”潜入屋内,也无法避免“夜莺地板”发出的嘤咛。
凯瑞与卡特琳娜在京都玩得很开心。自从她与阿芒一路阴阳对话后,她忽然觉得开朗多了。原来阿芒一直可以这样陪伴她。她感到很欣慰。这会儿她在宾馆的沙发上,翻看一部日本古代诗人良宽的诗集。良宽也是阿芒喜欢的日本古代诗人之一。良宽不仅咏诗、坐禅念佛,就是与孩童们一起玩耍,也是悠游于尘世之外的。在他的诗或歌里,时常咏唱这种心情。在实利至上的成人看来,这无疑是属于“痴”之类的游戏,但这却是他内心世界向一个清澄明静的境界跃入的一个机缘。柳田圣山著的《沙门良宽》,让凯瑞摩挲到良宽及其诗的恬淡、幽玄和虚空的心,也抚触到良宽让人神往的故事,同时也让凯瑞体味良宽及其诗的精髓。良宽的禅心与诗心是息息相通的,两者在内在情绪上达到了浑然的契合。
良宽写过七绝《题峨眉山下木桥桩》一诗,诗曰:不知落成何年代/书法遒美且清新/分明峨眉山下桥/流寄日本宫川滨。相传文政八年(1825),一根刻有“峨眉山下桥”几个篆刻字的木桥桩,从中国四川青依流到长江,沿江流向东中国海,经对马海峡、能登半岛最后到达宫川滨。这件事当时轰动日本,良宽为此激动万分,又突然想起李白《峨眉山月歌》一诗来,于是乘兴作七绝一首。这是良宽与峨眉山下桥桩,邂逅的一个故事。他的另一个故事是在他69岁时,与29岁的贞心尼相爱。贞心尼是为良宽晚年生活,染上生命之彩的女性。她聪明智慧,曾歌咏良宽的击球游戏道:“师常以击球为乐事,‘如此这般,游于佛道,拍呀拍呀,自有法则’。”而良宽获贞心尼如此年轻纯真的心,便情不自禁地低吟起爱情歌来。歌曰:望断伊人来远处/如今相见无他思。
飞翔着的自由精灵13(2)
贞心尼曾编她与良宽的赠答诗歌集《莲之露》,收入良宽日益衰老、不久人世时所吟的绝命之作。贞心尼赠诗曰:“禅师病情严重时/闻断饭药来吟诗/谓言无效断饭药/亲自等待雪消融。”良宽答诗道:“谓言贸然断绝饭/只为等待安息时”。这种一赠一答,说明他们在苦痛之中,彼此的心更加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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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宽一直以来极受人们重视。因为从他的诗与和歌中,所展示的情绪让人感到心情舒畅。他是一个空前的人物。他一无所有。地位、财富、权力,这些为世人所看重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仅仅是一个靠乞食为生的化缘和尚,一个靠他人同情而勉强生存的无为之人。然而他的道德人品却是如此清静高雅,让人觉得舒心愉快。
凯瑞对冥界的阿芒说到这里,卡特琳娜从洗手间出来问:“你一个人叽叽咕咕地在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
于是凯瑞只好暂时告别阿芒,与卡特琳娜聊天。凯瑞与卡特琳娜聊天,除了诗歌还是诗歌。卡特琳娜一谈到诗歌,就会眼睛发亮,脸发光。这会儿她们谈到了古代女诗人萨福,萨福的天空像诗一般迷人。萨福永远年轻如初蕊少女的心,使她最后纵身一跳沉入海中,成为一首永恒的诗。凯瑞与卡特琳娜都喜欢这个古代女诗人。这个古代女诗人是为情殉身的,为着那个海员,她果敢地踏上了追赶年轻水手的路途。这一年她55岁,本该作祖母的她,拒绝自己的年龄,不认为自己已入肃杀之秋。她内心的爱依然生机勃勃,爱之火焰使她认为她自己的青春正红红火火。因此她不仅仅是诗人,更是一个永远的情人。
说实在55岁的年龄算得了什么呢?爱是没有年轮的。萨福心里从没想过自己要像普通55岁年龄的女人那样,戴老花眼镜、闲居家室、含饴弄孙、栽草莳花。她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一个良家妇女的老妪形象。她甚至不是妻子、母亲和祖母,她是永恒的情人。只有情人这一角色,才能激活她全身的细胞。她在一首《给所爱》的诗中写道:“他就像天神一样快乐逍遥/他能够一双眼睛盯着你瞧/他能够坐着听你絮语叨叨/好比音乐听见你笑声,我的心儿就会跳/跳动得就像恐怖在心里滋扰/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言语的能力……”
萨福是敢爱敢恨的。她很自信。她不相信她追赶又等待的男人会对她不爱。她爱他。爱他饱满结实的肌肉、魅力无穷的眼神、粗重而年轻富有朝气的呼吸。她为他而沉醉。她呼吸着他的呼吸。她躺在阳光下的海滩上,久久不愿醒来。她相信他不会走,然而当她醒来时发现她还是走了。于是萨福一年又一年的等待,终成泡沫。
年轻的水手那颗小小的心,无法盛下萨福丰富而强烈的女人的爱。他胆怯、退缩、逃逸得无影无踪,仿佛萨福的强大,会把他吞没了似的,他感到惶恐不安。这是他没有福气。没有诗性的男人,注定承受不起女诗人情感喷发的震撼。所以他只该在他的那个层次,守着一个平常的居家女子,过一种小家庭生活。他没有能力去创造生活的辉煌,他只感到萨福对他的压力和难堪,因而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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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瑞与卡特琳娜结束日本之旅回巴黎后,凯瑞的心情确实好了不少。在巴黎她已拥有了一些朋友和同事的纯真友谊。她孤寂的心灵,时常会有朋友们的慰籍。然而身在异国,她还是想念故乡。故乡有她的亲人、朋友和同学,故乡还有她童年生长过的地方。那巷、庭院、青石板仿佛依稀可触。那小河、流水、树木,仿佛还是那样潺潺不息,碧绿茂盛。还有童年的小木屋,还有儿时亲自栽种的枫扬树。此刻,凯瑞仿佛是一个在梦中自由飞翔的精灵。她倏地飞回到故乡的小河边,用心儿抚慰着儿时的每一寸土地,懊悔着在人生的道路上曾被那么多微不足道的理由羁绊。她丢失了爱过的那山、那水、那故乡的枫扬树——她还能挽回那许多年飞散了的梦魂吗?故乡的风摇曳着树木的枝杈,叶儿在耳边飒飒作响。她想它们也许已不再认识她:那个清纯的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会是她吗?她没有鱼尾纹,她的心也不是这样沉重得像块石头的。
凯瑞长途飞翔时,像一只病鸟。一会儿飞高,一会儿飞低,感到累极了。她怎能不累呢?生活在大千世界里,蹦蹦跳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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