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打人爱谁谁》第43章


这座民办学校,校舍位居近郊。四野空空落落,散布着几座不高的楼。化工厂的变电器,昼夜不息地发出低响,习惯以后,就让人充耳不闻了。因为娱乐场所几近于无,学生们无处逍遥,显得特别守纪律,一般都按点回宿舍睡觉。熄灯半个小时以后,宿舍楼里就陷入一片寂寂。一只杜鹃的鸣啼,从校园的树丛里传出来。小虫子们小声小气地叫着。楼道里传来间歇的细碎的撕纸声,可能是耗子。王有蹄躺在上铺,盯着天花板,看不端详,微芒月色映照下,隐约一团黑斑,像半张侧着的老头脸。 
他的手指间捏着一块巧克力,是结为友好宿舍的三〇三室女生给的。她是河北保定人,汗毛有点儿重,尤其嘴唇上端,像长了一道小胡子似的。眉毛也是浓黑的,不是平行或微弯的,好像立起来了。但是,她的汗毛重是因为皮肤白才显出来的。立眉毛对王有蹄热情有加,不像有的女同学,在联谊见面会上,干脆摆出一副嫌弃王有蹄的样子,挨个说话,独独看不到一米七三的王有蹄,连个客气话都不搭。王有蹄坐在拐角的位置,尽力装作不在意,他需要培养并在适当场合拿出沉默的气质,如同另外更多的场合,他必须像本地原产的北京孩子一样妙语连珠,或者放浪形骸,或者爱谁谁混不吝。王有蹄还没确定自己的形象定位,到底是变幻莫测好,还是始终如一好?立眉毛挨着王有蹄坐,给他削了个苹果。这个苹果虽是有虫的,但立眉毛用小刀仔细旋下未被蛀蚀的部分,独独递给了王有蹄。临了,立眉毛给了王有蹄这块巧克力,是金币造型的,上面还有精巧的浮雕。 
进京以前,王有蹄从未交过女朋友,他是烈火真金的童男。不是他思想单纯,也不是县城护士的女儿给他造成了难以修复的重创——就是她的背影使他的宝贝牛粪鞋破了的那次,王有蹄把它简称为“破鞋事件”。不是,都不是。其实,他像一条狼垂涎于飞到树上的母鸡一样,对着美丽的、聪明的、善良的、文静的、调皮的、温顺的、散漫的、纯洁的、热情的、骄傲的、坦率的、忠诚的、勇敢的、妖娆的、勤奋的、倔强的姑娘们心生歹意,嘴角挂下来的口水“吧嗒吧嗒”滴在手背上……可是,可是,他却不会爬树。 
他还年轻,时间还早,他有的是机会。黑暗中,王有蹄用指肚再次摩压着金币巧克力上的浮雕图案,把它假装成真的金币一样,竖着放在嘴边吹一下,然后搁在耳畔,听着想象中嗡嗡的回响。想象中的回响和化工厂的变电器的声响,很快合二为一了。 
第七章
传奇制造者王有蹄(5)
别看王有蹄少年时候连火车什么样都没见过,青年时候,他成了满嘴跑火车的人。他能把莫须有的事说得板上钉钉,不值一提的事渲染得上天入地,把壁虎说得跟蜥蜴似的,蜥蜴说得跟鳄鱼似的,真的鳄鱼,早被他说成恐龙了。王有蹄是个夸张手法的大师,基本用不上白描。 
经过比较和总结,王有蹄认为,根本不用去寻找一个远方榜样或者书里英雄,最近旁的,最有效的,给生活带来实际改观的,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关系并不融洽的亲爹王多产。王有蹄重新回忆了他爹王多产的种种作为,他的如簧巧舌和比蜂窝煤还密的心眼,不由得敬意油然而生。后来,王有蹄的相貌越来越像他爹,和心里的这个敬意有很大关系。王有蹄想,他爹从最穷的乡下出发,混成了县城小有名气的专科大夫;自己已落脚北京、祖国的伟大首都,怎么着也得有点走向世界的凌云壮志吧? 
像他爹王多产一样,王有蹄开始训练自己编造故事的本领,以使自己有朝一日,能活成故事主角。这个阶段的王有蹄,就像个民间说唱艺人,他即兴创作,自编自演,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有时候,他自己都相信那些自己设计出来的情节了,它们栩栩如生,让王有蹄记忆有点混乱,不辨真伪。 
对好心肠、笨脑子的女同学立眉毛,王有蹄第一次讲自己的身世,就把她感动得落下鼻涕眼泪的。注意,她不是先感冒后鼻涕眼泪的,她是先鼻涕眼泪后感冒的。第二天,立眉毛上眼皮微肿,鼻尖上昨天残留的擦红又被后来抹鼻涕的手纸续上了,眼神温婉得有点矫情地瞥了一下王有蹄。王有蹄首战告捷,好不得意。 
王有蹄有层出不穷的悲情故事,由不得你不同情——同情死你。在有的故事版本里,他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弃婴,很早就经历失眠,对着窄窗里的瘦小月亮,掉着无声眼泪,然后又自己用薄的旧被,偷偷抹去。旧被裂缝中暴露的脏棉絮,刺痛他幼嫩的眼角膜;硬枕头上蓄积的泪水,让他小小的脸颊,浸出一片红疹。有的版本里,他有被初恋少女反复羞辱的青春期,对方的真正男友,用暴力伤害他的自尊心。他把王有蹄捆绑上手臂倒竖在稻草堆里,看他因缺氧而扭动双腿。当王有蹄带着一张布满被草秆划伤的脸逃出来,他的梦中情人平静地看着他,从嘴里吐出两片瓜子皮,正好吐在他划出血道的脸上。 
当然王有蹄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听众朋友们需要什么他就奉献什么。痛彻肺腑的成长经历,主要是讲给立眉毛听的。一方面她是母性特别强的类型,专吃这套,听不得悲伤小孩子的伤心往事;另一方面,这些故事和王有蹄的个人经历颇有神似,不需要高超的虚构技巧,王有蹄拿来在立眉毛这儿练练手而已。王有蹄当然明白,光靠这些,除了能赚几颗热泪、几个暖怀,对未来的建设意义不大。 
天下的买卖都需要投入,而一张嘴,可算是无本生意里最经济实惠的。这也是穷苦孩子出身、毫无原始积累可言的王有蹄唯一的出路。凭着舌灿莲花的本事,王有蹄迅速织就了一张包容三教九流的人际关系网。周末,不是王有蹄进城会五湖四海的兄弟,就是一帮狐朋狗友寻上门来,在校舍外的旷野上,打牌,喝啤酒,怪叫。还有时,来人比王有蹄年长,穿的一看就是在社会上混了些年头的,和王有蹄嘀嘀咕咕,仿佛酝酿什么阴谋。 
不出两年,王有蹄早不是刚入校身穿旧绛红棉毛衣裤、不爱讲卫生、一口家乡话的王有蹄了。他跟学生会主席过从甚密,租用系里的教室、电视和录像机,周末放映外国电影。当然是卖票的。他见风使舵,见缝插针,此后还有跟小卖店的代售生意,跟学校招待所的介绍回扣,跟包子铺的肉源供应,跟女生楼的丝袜特惠活动……总而言之,小生意做得热火朝天,王有蹄根本忙活不过来,还得雇同学帮忙。 
念在旧情分儿上,王有蹄把卖录像票收钱的活儿交给了立眉毛,让她劳有所得——不过,这种关怀体现的是人道主义,与爱情无涉,王有蹄很快发现立眉毛其实缺乏真正的女人魅力。女人味儿,就是多少得有点妖精味儿,不能像立眉毛那么朴实。他更上一层楼了,视线放得远了,照这个发展速度,班花他也未必放在眼里。 
过去那些轻视王有蹄的,现在不得不刮目相看,因为王有蹄不仅小头梳得有型有款,衣服也穿得格外整洁,一次隆重场合,女生惊见他还使用了极为罕见的袖扣。听说,他是去外宾的酒宴上做些服务。连那些王有蹄从心里看不上的、原来也死看不上王有蹄的靠父母得势的娇儿娇女,也不得不佩服王有蹄空手套白狼的谋生本领。学校绝不鼓励王有蹄提前与社会接轨的方式,老师还像中学老师般地谆谆教导学生要以“学”为主,可你实在挑不出王有蹄多大的不是,人家连聚众喝酒都跑到校外,功课虽不出色,总归红脸梗脖地挣扎着爬到了及格线上。 
第七章
传奇制造者王有蹄(6)
毕业前,王有蹄比其他人更早落实了去处。他被安排在一家糖业烟酒公司,因为户口还在河南,只能作为聘用人员。小猜是立眉毛绕了几道弯儿的远房表姐,那天,我们在崇文门新世界逛完商场散步的时候,路过一个灰灰的院落。立眉毛突然在一块木牌子前面站住了,她说,她的同学在这儿工作。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王有蹄。的确听不出他有任何口音,当年和新闻联播对照练习下的苦功没有白费。他也没有北京的儿话音,听人说也练过,但掌握得难以原汁原味,容易露出破绽,就放弃了。他曾即兴编造自己是海淀区长大的,那里集中着五六十年代前来建设北京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后代发音是标准的普通话,没有八旗子弟和胡同串子的腔儿。和我们一起吃午饭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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