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第61章


争口气;她从来没有这样看得起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别人。争强好胜使她忘乎所以。她恨不得要打男人一顿,朝他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统统压垮;她赶快继续往前走,脸色惨白,全身发抖,怒气冲冲,眼睛含泪,探索着一望无际的天边。恨得喘不过气来,却又似乎为了憎恨而感到自负。
她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觉得全身麻木。她再也走不动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再说,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费莉西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
“没借到!”艾玛说,
她们两个商量了刻把钟,看看荣镇还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她,但只要费莉西提到一个名字,艾玛就反驳说:
“有可能吗?他们不会借的!”
“但是先生要回来了!”
“我知道……你走吧。”
一切都试过了。现在,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等夏尔一回来,就对他照实说:
“走开。不要踩这块地毯,它不是我们的了。房子里的家具,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不再是你的,都是我害得你破产的,可怜的人!”
接着,他会大哭一场,大流眼泪,然后,惊魂一定,他又会原谅的。
“是的,”她咬紧牙关低声说,“他会原谅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万法郎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怎么认识了我的……不行!不行!”
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强,她的气就更大了。其实,她说出来也好,不说出来也好,他早晚是要知道这场大祸的。那么,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给他的宽宏大量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她还想到去找勒合:哪有什么用呢?想到给她父亲写信: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想到刚才为什么不顺从公证人呢?那时,她听见小路上的马蹄声。是他回来了,在开栅栏门,脸色比新粉刷的墙还更苍白。她一步跳下了楼梯,赶快往广场跑;镇长夫人正在教堂前面同斯蒂杜瓦谈天,看见她走进了税务员的门。
镇长夫人跑去告诉卡龙太太。两个女人爬上顶楼,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后面.正好看得见比内房里。
他一个人在屋顶下的小房间里,正用大头仿制一个象牙连环套,用些新月形或满月形的圆环,一个套着一个,整个坚起来好像一块方尖碑。这种工艺美术品没有什么实用价值,|Qī|shu|ωang|但他已经动手做最后一个圆环,眼看就要马到成功了!在这半明半暗的车间里,金黄色的木屑在车床上飞舞,有如快马飞奔时,马蹄铁打出的冠状火星网。车床上两个齿轮在旋转,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声音;比内满脸堆笑,下巴低着,鼻孔张开,似乎到底沉醉在完美无缺的幸福中,这种幸福当然只有平凡的劳动才能得到,表面上困难、实际上容易干的活儿能使人心旷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满意足,不再浮想联翻了。
“啊!她在这里!”杜瓦施太太说。
但是车床转得太响,不太可能听清楚她在讲些什么。
一个女人到底以为听到了“法郎”两个字,杜瓦施太太就低声说:“她在请求允许她延期交付税款。”
“看起来好像是!”另一位太太说。
她看见她走来走去,看看靠墙挂的餐巾环,摆在蜡烛台栏杆柱子上的圆球,而比内却摸摸,自得其乐。
“她是不是来订货的?”杜瓦施太太说。
“他并不卖货呀!”她旁边的人反驳说。
税务员睁大眼晴,好像在听,但是似乎没有听懂。她还在继续讲,样子哀婉动人。她走到比内身边,胸脯扑扑地跳,他们不说话了。
“难道她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说。
比内连耳根都红了。她拉住他的手。
“啊!太过份了!”
她当然是在提出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税务员——他是一条好汉,在普鲁士为法兰西打过仗,还被提名申请十字奖章呢——忽然好像看见一条毒蛇一样,拼命往后退,口里喊道:
“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种女人真该挨顿鞭子!”杜瓦施夫人说。
“她到哪里去了?”卡龙太太问道。
因为在她们说话时,她已经走了;接着,她们见她穿过大街,往右一转,仿佛是要到墓地去。
她们就只好胡乱猜测了。
“罗勒嫂子,”她一到奶妈家,开口就说,“我闷死了!……帮我解开带子。”
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来。罗勒嫂子拿条围裙盖在她身上,站在她身边,她好好久没有说话,老实的乡下女人就走开了坐到纺车前又纺起麻线来。
“啊!停下来吧!”她以为还是比内的车床在响,就埋怨说。
“怎么碍她的事了?”奶妈心里寻思。“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跑到这里来,仿佛家里有个凶神恶煞,追得她走投无路一般。
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发呆,虽然她要聚精会神,但是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模模糊糊的。她瞧着墙上剥脱的碎片,两块还没有烧尽的木柴,一头接着一头,正在冒烟,一只长蜘蛛在她头上的屋梁缝隙里爬着。她到底理清了思路。她记起了……有一天,同莱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阳照在河上,铁线莲散发出香气……于是,回忆像一条奔腾的激流,很快就把她带到了昨天。
“几点钟了?”她问道。
罗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头对着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来说:
“快三点了。”
“啊!多谢!多谢!”
因为莱昂要来了。这是一定的!他可能会搞到钱。不过他恐怕会去那边,他怎么想得到她在这里呢,于是她要奶奶赶快跑到家里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赶快去吧!”
“嗯,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现在觉得奇怪,怎么一开头没有想到他;咋天他答应了,不会不算数的;于是她己经看见自己到了勒会家里,把三张支票往桌上一摆。但还得找个借口对付包法利。捏造什么理由呢?
奶奶去了好久没有回来。不过,茅屋里没有钟,艾玛想:怕是自己心急,时间就显得长了。于是她在园子里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顺着篱笆走,又急忙走回来,怕奶妈走另外的小路先到。最后,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这样不知道待了多久,坐在一个角落里,闭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间栅栏门嘎吱一响,她跳了起来,但不等她开口,罗勒嫂子就说:
“你家里没有人来!”
“怎么?”
“啊!没有人来!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
艾玛没有搭腔。她的呼吸急促,眼珠东转西溜,四处张望。乡下女人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要疯了,本能地吓得缩起来。突然一下,她拍拍额头,喊了一声,因为她想起了罗多夫,这就好比划破漫漫长夜的一道电光,照亮了她的灵魂。他是多么好呵!多么温存体贴,多么慷慨大方!再说,即使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帮她这个忙,难道她不会用勾魂摄魄的眼色,使他重新眷恋已经熄灭的旧情?于是她赶快到于谢堡去,一点也没想到:她这也是送上门去,卖身投靠,而同样的勾当,刚刚在公证人家里,却气得她浑身哆嗦呢!
第八节
她一边走,一边寻思:“我怎么说呢,从哪里开始?”她往前走,认出了小树丛,白杨树,同坡上的黄刺条,还有远处的庄园,她发现自己恢复了初恋的心情,受到压制的心也如花怒放了。暖风吹拂着她的脸孔;正在融化的雪点点滴滴从新芽上落到草上来。
她像从前一样,从牧牛场的小栅栏门走了进去,走到两边有两排椴树的正院。椴树摇晃着长长的枝桠,发出了悉卒的响声。狗窝里的狗一起嗥叫,叫得上下翻腾,但却没有人出来。
她走上正面的、有木栏杆的宽楼梯,来到铺了石板、灰尘满地的过道。那里并排开了好几个房门,就像修道院或者旅馆—样。他的卧室是走到前头左边的那一间。当她的手指要转动门锁的时候,忽然感到没有力气。她怕他不在里面。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机会了。她站了一分钟,定了定神,刻不容缓的感党逼得她硬着头皮进去了。
他坐在壁炉前,两只脚放在炉架上,正在叼着烟斗吸烟。
“啊!是你!”他马上跳起来说。
“对,是我!……我要,罗多夫,请你帮我想个办法。”
不管她怎样竭尽全力,话到口边总是说不出来。
“你没有变,总是这样可爱!”
“唉!”她痛苦地答道,“又可爱又可悲,我的朋友,因为你对我已经不屑一顾了。”
于是他就开始解释,说些不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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