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第49章


鬼子占据裘庄后,屋顶挂出了屁眼一样鲜红的膏药旗,门口把守了黄皮哨兵。但偌大的院子,既没有大小部队驻扎,也没有权贵要员入住。入住的,只是一对看上去挺尊贵的中年夫妇和他们带来的几个下人。主仆加起来不足十人,加上卫兵也不过十几人。他们住在里面与外界少有往来,多数人几乎门都不出的,唯有男主人,时不时会带夫人出来逛逛西湖周边的景点。
男主人三十几岁的年纪,戴眼镜,扇折扇,眉清目秀,给人的感觉是蛮儒雅的,遇人端于礼仪,见诗能吟能诵,看画有指有点。他经常在一挂挂楹联、一幅书画前聚精会神,痴痴醉醉地迷津流连。有时触景生情,伫立于湖边吟诗抒情,那长袖清风、茕茕孑立的样子,颇有点古人之风,可观可赏。相比之下,他年轻的夫人有点做作,头上总是戴着遮阳帽,手里牵着一只小马驹一般威武的狼犬,而且还动不动对路人怒目、嗤鼻,满副洋鬼子的做派,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夫妇俩从何而来,身份为何,寄居在此有何贵干——凡此种种,无人知晓,也难于探察。因为,外人进不去,里面静声安然的,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叫人无法作出任何揣度。
其实,看上去的静声安然中,裘庄已经被搅翻了天。尤其是后院,两栋小洋房已经被捣鼓得千疮百孔。干什么?当然是寻宝!鬼子之所以强占裘庄,目的就是为了寻宝,只是派这么一个书生来干此营生,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也许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吧。书生——挖宝,恩爱伉俪——男盗女贼,静声安然——鸡鸣狗盗:这几个词之间都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不具备常识的距离。而鬼子要的就是这距离,叫你看不透说不来。毕竟,裘庄有宝是人皆共知的,鬼子若是明目张胆地盗,将有损于他们所谓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招牌。
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转眼几个月过去,但凡想到的地方都找寻了,挖地三尺地找,挖空心思地寻,能打的东西都打了,能挖的地方都挖了:地上地下、屋里室外、井里沟里、墙里树里、洞里缝里……哪个旮旯都找了,竟连根毛都没找到。老家伙好像把财宝都随尸骨带去地狱了,甚至后来把讨厌的夫人也带去了地狱。
那是次年端午后的事,其时暑意正浓,夫妇俩经常吃了晚饭,牵着狼狗去湖边散步、遛狗,日落而出,月升而归。那个晚上暑热腾腾,他们迎风而走,走到了钱塘江边。返回途中,夜已黑透。行至一处,一只停靠在湖边的乌篷船里突然蹿出四个持刀黑汉,朝他们举刀乱砍。夫人和狼狗不及惊叫声落地,便快速成了刀下冤鬼。想不到的是丈夫,貌似一介书生的文气男人居然凭着一把折扇,左挡右抵,叫四把刀都近不了身,分明是有功夫在身。他一边奋力抵挡,一边大声呼救,叫四把刀心悸而更是近不了他身。后来,他挡退到湖边,见得机会,纵身一跃,没入湖中,终于在黑夜的掩护下,逃过了杀身之祸。
事后发现,女人身上挂戴的金银首饰一件不少,足见案犯行凶并不是为了劫财。侦查现场,凶手在逃逸前似乎是专事收拾过的,线索全无。只从死掉的狼狗嘴里觅得一口从凶手身上咬下来的皮肉,可能是连凶手也没想到的。可皮肉无名无姓,不通灵胜,既不会说也不会听,哪破得了案子?破不了的。
案子不破,等于是还养着杀手,万一杀手以后使枪呢?纵有天下第一的武功,也是在劫难逃……这么想着,哪受得了,哪怕是眼见着要寻到财宝的,你也不敢拿性命来博。这条命才刚刚侥幸捡回来,惊魂未定呢,哪敢怠慢。罢!罢!罢!寻宝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一行人悄然而去,正如当初悄然而来。
此后,裘庄不过是一个养马场而已。当初一行人来时,裘庄亦庄亦园,处处留香,而现在园内屋里,处处开膛破肚,伤痕累累。因之,虽则鬼子走了,也不见有人来抢占裘庄。来看看的人倒是很多,都是日伪政府里的权贵。但看到这败破不堪的样子,谁都没了占为己有的兴致。最后,让骑兵连的十几匹种马占了便宜,它们在如此华贵的地方生儿育女,似乎意味着它们的后代注定是要上战场去抛头颅、洒热血的。
马不寻宝,但要吃草。不过数月,马啃光了园里的花草,屙下了成堆的粪便。从此,裘庄成了一个臭气冲天的鬼地方,更是无人问津,只有马进马出,叫人一时难以想起它昔日的荣华富贵。
1940 年3 月,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国民政府。之前几个月,钱虎翼出了大名,大报小报都登着他的名宇和职务:(伪)华东剿匪总队司令。不过,杭州人都叫他是钱狗尾,因为他卖掉了骨头,带队从山里出来,做了日本佬的狗。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三子造了反,又盗又炸了狗司令的弹药库,带了十几个亲信失踪了。
作为小三子的前上司、苏三皮的前兄弟伙,钱虎翼,或者钱狗尾,自然晓得裘庄藏有宝贝的秘密,并自信能找得到,因为有苏三皮呢。钱虎翼做了狗尾巴,官兵跑掉了大半,用人也不讲究了,凡来者都要,哪怕是苏三皮这种烂人贼骨头。何况,苏三皮拍着胸脯对他信誓旦旦:一定能找到裘家密藏的财宝。所以,钱上任不久便废了养马场,把庄园收到伪总队名下出资进行翻修,实质上也是为了寻宝:一边修缮一边寻,免得被人说闲话。
其实,苏三皮知道个屁,他的誓言也只能值个屁!财宝迟迟没有显露,修缮工作因此扩大了又扩大,做得尤为全面、彻底,最后连屋顶上的琉璃瓦都一片片揭了换了,地上的树木也一棵棵拔了易地而栽:前院的栽到后院,后院的移植前院。修缮一新,总不能弃之不用吧?当然要用,前院做了伪总队军官招待所,茶肆酒楼一应俱全。后院两栋小楼,伪司令占为己有:西边的一栋做私宅,住着一家老小;东边的一栋有点公私兼营的意思,楼上住着他豢养的几位幕僚,楼下是他们密谋事情或行丑之地。所谓行丑,不外乎弄权狎色之事。弄权很复杂,所以要养幕僚,狎色现在简直太容易了,分分钟就可以搞定,因为人就在外面招待所里呢。
事实上,在一个曾经赫赫有名的色情场所开办招待所,是注定要死灰复燃的。很快,这里又是美色如云、酒色泛滥,再现了过去的糜烂。和过去不同的是,现在有点内部的意思,嫖客都是一身戎装,腰里别着枪械的,外人一般不敢涉足,怕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有钱也说不清。同样是穿制服别枪的,也分怕和被怕两种人:长枪怕短枪,伪军怕皇军。皇军喜欢来这里,频频光顾,这样就是把龌龊告到南京去也不怕了。于是乎,一个凋敝的养马场转眼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钱狗尾偶尔在院子里走走,看看,心里收获的尽是志得意满。他觉得裘庄向他展开了一幅他向往的生活蓝图,现在很不错,将来又怎么会差呢?
天不怪地不怪,只怪姓钱的命贱如狗,骨头轻,沉不住高官厚禄,享不了福寿。他惬意的日子刚开始不久,准确地说是一百二十一天,结束的步伐便在一个黑夜杀气腾腾地大驾光临。对这个黑夜发生在裘庄的案子,杭州诸多的文史资料中都有明确记载,|奇*。*书^网|我看到的至少有十几个出处,内容惊人地一致。比较而言,《杭州志》上的记述措辞精到,言简意赅,不失一个文史工作者应有的才干,特摘录如下:
“1941 年元月22 日,一个隆冬深夜,月黑风高。裘庄后院,东西两栋楼齐遭暗袭。伪司令钱虎翼一家老少九口,连同钱秘密豢养的两个亲日幕僚和三个临时上门来服务的妓女,共十四人,被悉数暗杀。”
死者的血分别从两栋楼的楼上流到楼下,又沿着台阶淌到屋外,钻入泥地里,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后院的空气里都浮沉着一股膻臭的血腥味。谁干的?
墙上有血诗为证:
降日求荣该死
荒淫无耻该死
杀!杀!杀!
分明是抗日反伪的志士仁人干的。
诗抄落在伪司令设在东楼会客室的墙上,用的是伪司令案台上的毛笔,蘸的是狗司令流的热血。白墙红字,分外醒目。除狗司令外,屋内另有一具全裸女尸,可想,这个晚上狗司令正好在此宿妓。一雄一雌,两具裸尸,分陈屋子两头,但尸血漫游在一起,看上去着实是有些无耻。相比之下,鲜红的血诗反倒有些令人起敬,非但内容正气,字形也正宗,书法有度,非粗人所写。
不知是谁看出来的,说这是小三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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