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第50章


不知是谁看出来的,说这是小三子的字。小三子自幼习画,写得一手书法好字也在情理之中。小三子在画界混迹那么多年,画了那么多画,要找他的字也非难事。便找来了小三子的字。便招来了一路行家验证。行家确认,这就是小三子的字!
一时间,小三子声名大噪,包括两年前,在湖边刺杀洋鬼子夫妇的义举也,一并记在了他的英名下。但是无人知晓,此时的小三子身在何处,志在何方。有人说,他接了老家伙的衣钵上了山,为了匪,既扰民也抗日,好事坏事一肩挑,有点混世魔王的意思;有人说,他拉了一支旧部,出没在浙西山区打游击,专打鬼子和伪军,是英雄好汉的形象;也有人说他投身于国民党蓝农社门下,经常穿着蓝衣蓝裤在杭沪线上神出鬼没,专事暗杀日鬼汉奸——这就是特务的形象啦;还有人说,他加入了中共地下组织……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只是小三子神秘莫测的鼎鼎大名。
我藏藏掖掖,手段并不高明,聪明或细心的读者一定已经猜到,小三子必定就是老虎同志,否则我凭什么用这么大的篇幅来写他?是的,小三子就是老虎同志,也就是今天的靳老,时任中共杭州地下组织的领导人。有人指出,我把李宁玉祟敬的领导搞得跟个影子一样,连面都不露一下,这种处理不妥当,弄不好会引人误会,以为我想诋毁领导的作用。哪有这样的事嘛,我不过是为了故事的紧凑,把他放到后面来说而已。还有王田香其实就是苏三皮。
两人后来都改了名姓,小三子改,是为了掩护,是地下工作的需要;苏三皮改,是因为他想割掉泼皮这根烂尾巴,让人忘记他造孽的过去,至于改成王田香,是因为这听上去更像个日本佬的名字。这种人实在是人中次品,丢人现眼的,他不知道他割掉了烂尾巴,续的却是一根更烂的尾巴。好在他的后人,我感觉有点出污泥而不染,人品、爱国心,都是有口皆碑的。他的女儿王敏告诉我,她家里至今没有一样日货,之所以这样做(有点偏激),是想替她父亲还债。我问她为何不改姓苏,她说就是要记住父亲的耻辱,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她哥哥取名王汉民,这份心情就显得更明显了。王田香于1947 年以汉奸罪被处决,他的耻辱其实不光是他子女的,而是所有中国人的。
聪明或细心的读者想必也已经猜到,裘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小侄女,其实就是老汉同志。是的,一点没错,靳老作证的,绝对不会错。岁月让一个昔日长发飘飘、瘦弱的白面书生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头上丝发不剩,但关于老汉的记忆一点也没有损失。靳老告诉我,老汉嫁给钱虎翼根本不是他和老管家的主意,而是老汉自己决定的,她那时就已经是中共地下党员,是学校老师发展她的。当时钱虎翼的部队正在浙赣交界的山区围剿红军,形势十分严峻,组织上急需有人打入钱部,获取相关情报。在没有合适人选的情况下,老汉同志主动请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插到钱虎翼身边,为后来红军突破围剿、成功转移立下了奇功。由于老管家的关系,老汉跟靳老接触比较多,一度曾动员靳老加入共产党,却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如愿。靳老说,日本鬼子占领杭州后,钱虎翼率部逃到浙西山区,厉兵秣马,号称要准备伺机反击。他那时一心想打回杭州夺回家业,认为加入共产党对他没有意义,所以一直没有加入。没想到,后来钱虎翼居然带部向日伪政府投降,他便起了义,带上他的亲信潜回杭州,组建了一支锄奸队、无党无派,独树一帜,专杀鬼子汉奸。直到他带人暗杀钱虎翼一家人后,有一天老汉找到她,经过工作,把他的队伍纳入新四军,并让他当了杭州城地下工作的负责人。
说起老汉,靳老不时发出感慨,认为她是第二个李宁玉,两人都对党无比忠诚,工作干劲大觉悟高,信念坚定,无私无畏,是广大地下工作者的学习榜样。当然,老汉是她的地下工作代号,她的名字叫林迎春,浙江富阳人,生于1920 年'奇+书+网',牺牲时才二十二岁。
靳老今年八十九岁,他一生中用过无数的名字,现在用的名字是抗战胜利后取的,叫靳春生。靳老说,这是为了纪念老汉同志专门取的,他用这种方式告诉人们,也告诉自己,他光荣的一生是老汉赋予的。至于他父亲藏的财宝,靳老说至今都没有找到。他认为财宝肯定是有的,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现在唯一可以知道的是,肯定没藏在裘庄里面,至于到底在外而的什么地方,就只有天知道了。
本章单说肥原,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传闻……我想说得简单一点,同时又预感即使再简单也可能将是长篇大论。因为他太复杂,比我想象和感觉的都要复杂。说真的我对他最初的认识与后来的印象有云泥之别,到最后我甚至都有点害怕和恨他了。因为,老是被嘲弄。我不得不承认,走近他我感觉仿如走进了一个迷宫,到处是岔路和镜子般吊诡的幻影,我的知识和智力都受到了深刻的挑战、考验和嘲弄。
有关肥原的史料记载颇多,故事里那么多人绑在一起都没有他多。他像个中日现代史上的名人,去中国现代史馆翻书,有关他生平的资料随处可见。其实,肥原就是几年前来裘庄寻宝的那个洋鬼子,那个寻宝不成反倒丢下一个亡妻的倒霉蛋。再往前说,二十年前肥原是大阪《每日新闻》社驻上海记者,曾以中原的笔名,撰写过一系列介绍中国文化和风土人情的游记、通讯,在日本知识界是颇具影响力的。再往前说,说到底,四十年前,肥原于出生在日本京都一个与古老中国有三百多年渊源的武士家族里,其源头是明末反清名士朱舜水。朱参与反清复明活动失败后,逃往日本以讲学为生,1682 年客死于日本本州岛东部城市水户。肥原祖上是水户的一门旺族,朱舜水晚年与肥原祖上过往甚密,后者迷爱朱的学问、思想、书法,前者要为稻粮谋。朱最终寄居在肥原祖上门下,谈古论道,授人中国诗艺,有点现在家庭教师的意思。朱死后,他的学问、思想、情趣、书籍,包括语言,似乎都在肥原祖上的血液里得到了永生。几个世纪过去了,肥原的祖上生生死死,迁来徙去,人非物异,但迷爱华夏文气古脉的痴情却代代承传下来,延绵不绝。到了肥原的曾祖父这一代,家族里相继有人来到中国访问,亲历中国山水,带回去几船中国书画和艺术品,并在京都创办了传播中华文明的学堂。一时间整个家族成了日本著名的中国迷和中国通。肥原的祖父生前曾三次游历中国,是日本唐诗研究的绝对权威,出版有《日本俳句与中国绝句》《诗山词海》《唐诗宋词》《紫式部的心脉》等名篇佳作,是日本文艺界研习中国诗词不可或缺的教学材料。
1914 年,肥原的祖父从厦门搭船去台湾,准备由台湾返回故里,不料船沉人亡,葬身大海。其在上海租界谋事的几位生前好友和同乡闻讯后,在租界公墓为他买了三尺地,立了一块碑,修了一座衣冠冢。次年,肥原的父亲带着他来到上海,为亡人扫墓、接魂。父亲带着亡人缥缈的魂气返回日本,却把年少的儿子永久地留在了黄浦江畔,陪伴祖父的亡灵。时年肥原年仅十三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中学生。他寄宿在祖父生前的好友家里,读汉语,说汉话,穿唐装,背唐诗,诵宋词,汉化得比汉人还要汉人,以致祖父的好友都觉得他仿佛不是同根同祖的日本人,而是从日本回来的中国人。
1921 年春,肥原在复旦文科师院的学业临近毕业之际,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以大阪《每日新闻》社记者的身份出现在上海,肥原慕名拜访。此时,往前十年,日本作为日俄战争的胜利国,在东北获得了某种无人能抗拒的权力和自由;往后十年,日本将在长春折腾出一个伪满洲国。总之,自进入二十世纪后,日本对华夏西国的觊觎之心可谓见风就长,有目共睹。到了二十年代,岛国上下极右势力盛行,朝内朝外、民间官方,都发出强烈的声音,要将列岛塑造为一个帝国,扩军备战,力争把中国、朝鲜等国划入大日本圈,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肥原对此予以猛烈抨击,让芥川大为赞赏。
两人一见如故。
芥川需要一个翻译陪他观光览胜,哪有比肥原更合适的人选。于是,两人形影不离,逛租界看外滩,访民居。不日,两人又相约一起,离开上海,赴苏州、杭州等地游览。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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