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第51章


两人一见如故。
芥川需要一个翻译陪他观光览胜,哪有比肥原更合适的人选。于是,两人形影不离,逛租界看外滩,访民居。不日,两人又相约一起,离开上海,赴苏州、杭州等地游览。一路游下来,知根知底,情同手足。芥川回国后写了诸如《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游记》等一系列游历散文。其中在《上海游记》中,专门有对肥原的记评:
“小伙子二十出头,却是有老人般的阅历和智慧。他天性也许是个温和的人,加之知书而达理,礼仪是足够得让人觉得多了。但在言及时下国人热忱的大日本军事谋略时,他之义愤令人判同两人。以他的年纪言,义愤常常只是一份热情,兴致所来,劈头盖脑,不讲究自圆其说,也不在乎自圆其说,也不胜任自圆其说。然坐在我面前的年轻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出乎于情,合乎于理。他读书之多令他巧舌如簧,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他辩才之雄如临讲坛,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只是,国人听了要唾骂他长了奴骨,失了大和之魂。他仿如生活于上古唐风时代,言之所及,无不洋溢出对华夏文明的向往和崇尚。而言下之意,又是丝丝相吻,声声入理。起码,在我听来是如此。真正是,我惊诧于他知识之广,思维之缜,见识之独!他驰骋于知与识间,智与慧上,思与想下,如同织网纺纱,有起有落,有藏有显;从起及落,融会贯通;由藏及显,神机妙用。如是,国人或许可以唾骂他,但断不能讥笑他。因为,他不仅有热情,更有理有据……”
这是统而言之,接下来还有一路的故事、例子,说得极为详细,道得甚是有兴。洋洋数千字,对肥原的赞赏可谓不惜笔墨。乐意写这样文字的人,当然乐意做伯乐。芥川回国后不久,肥原便接到了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烫金聘书。真是雪中送炭!因为其时肥原毕业在即,正要找一份工作安身立命。芥川赠给他的是最适用、也是最为实际的毕业礼物,使肥原终生不忘。几年后,即1927 年7 月24 日,芥川在家中吞食安眠药自杀,肥原闻讯,毅然回国吊唁。这是他离国十余年后第一次回国,几年前祖母去世他都没回,足见芥川在肥原心目中的位置有多高。
然而,其时的肥原已经和芥川赏识的肥原有很大变化,待他再度离国西走时,变化又被扩大、深刻化。是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面目全非。似乎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当肥原再次进入中国时,他的真实身份已不再是什么记者,而是日本陆军部派驻中国的高级特务,有严密的组织、严明的纪律和明确的任务:窃取中国的军事情报,为大和帝国陆军踏上辽阔的陆地探路铺道,为之肝胆相照、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好一个帝国忠臣哦!幸亏芥川已经去世,倘若不死,肥原的背叛足以让他再死一次。肥原从过去走到现在,其变化之鸿之大,不亚于芥川从生到死。
芥川从生到死,是转念间的事,靠的是数以几十计的安眠药。而肥原从过去到现在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靠的是芥川送给他的那本记者证。肥原本是生活在书海里的,在芥川对他的记评中也曾写到:
“他有一个详细的以书为伴的人生规划:二十五岁前读够一千册汉书,然后择其精良,用五年时间研读、精修,三十岁之后动笔翻译,写书,出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是肥原心仪的人生,也是让芥川称赞的。但是如今一本小小的记者证改变了他,让他走出了书海,走入了人群。几年里,肥原以上海为大本营四处出访:向北到了南京、蚌埠、徐州、济南、青岛、石家庄、天津、北京、锦州、沈阳、长春等地;向南到了杭州、上饶、江西抚州、鹰潭、南平、福州、厦门、漳州和广州等地;向西到了武汉、长沙、宜昌、重庆、贵阳等地。每到一处,短则一天半日,长则数日连月,肥原与当地各行各业和三教九流的人沟通,接触,交流,广泛深入地考察了当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地理、风俗、民情、文艺、学术等,记了大量笔记,写了大量文章。
除了写一些突发的时讯报道,肥原还在《每日新闻》半月副刊辟有专栏,每月两篇,名为《走遍中国》。他真的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采访了不计其数的人,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事,听到看到了形形色色:风土人情、天灾人祸、悲欢离合、生死阴阳、男盗女娼、妖魔鬼怪、英雄豪杰……无所不包,无奇不有。这是另一本书,一本大书。大得让肥原虚弱不堪,不知所措——难以制订一个可以掌控或展望的阅读计划。他无所适从,又难能自拔,任凭一双迷途之足,不知疲劳地走啊,看啊,想啊,写啊。
不停地走。
不停地看。
不停地想。
不停地写。
停不下来。怎么也停不下来。停下来的是报纸。
不,其实报纸也没有停下来,只是换了名头,由《每日新闻》换成《朝日新闻》,接着是《万朝报》,然后是《民报》《创造报》《日出东方报》,最后是《时事新报》。就是说,有停即有续:这边停了,那方续了。总之《走遍中国》的专栏一直在走,像一根接力棒似的在多家报刊中轮换,交接,此伏彼起,彼落此起。
每一次落,都是诀别。跟老报刊诀别,跟老读者诀别。更是新肥原跟老肥原的诀别。老报刊、老读者、老肥原,都是左的——最老的《每日新闻》最左。新的代表右——最新的《时事新报》最右,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它就像魔鬼一样鼓动国民侵略中国。就是说,肥原与报纸和读者的一次次地告别,一次次地推陈出新,其实是一次次地向右转。到后期,以前认识肥原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自己也不认识自已了。他在猖獗极右的《时事新报》上一露面便如是说:
“这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民族,或许是因于他们以前太有出息了。现今的中国,如比一只落入平阳之虎,拔毛之凤,徒有虚名。实质则败弱又痴迷,驯服又可怜,爱之不堪爱之,恨之不堪恨之,灭之不堪一击。唯有灭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方能令其重生,也不枉为五千年历史的后人……”
这与几年前,他刚开始在《每日新闻》推出《走遍中国》专栏时的论调全然不是一个劲。风马牛不相及。大相径庭。天地之别。那时候,即使在一篇单纯的山水游记里,他也不能抑制对大中华的崇敬和对小列岛的嫌斥:
“过了澎浪矶,则到彭泽县。此地乃长江南岸,山骨嶙峋,危岩狰狞。山、江之间,芦花盛开,放眼眺望,奇观满目。一路行之,凡大江沿岸,洲诸平衍处,芦获丛生,往往数十里不绝。时方孟冬,叶败花飞,如霜如雪,极目无涯;或是长天杳渺,云树相接;或是水天一色,天地相连……如此宏远豁达之景之观,唯有在大陆中原才有缘识得,于我等见惯了本邦以细腻取胜的风光之辈,实乃不可想象,只能望天地而兴叹……
要而言之,中国之长在莽苍、宏豁、雄厚、雄健、迤逦、曲迂、幽渺,赏之如啖甘蔗,渐品佳味;我邦之景在明丽、秀媚、细腻、委曲,品之如尝蟾蜜,齿牙颐皆甘。以我之见,糖蜜太过于甘甜,久品无益。一个久日捧杯品蜜之人,风雅是多了,而总是少了大自然之魂,之趣……”
现在,事隔几年,肥原重游中原,笔下已是物非人异——
“放眼望去,山河破碎,窝棚成片,疮脓满目……一路行之难民结队,丐帮成群,目不暇接……每一张脸上都笼罩着悲绝的阴影,如洪荒降世。而高墙内,深院里,妻妾成群,俾女如云,猫狗成宠,佳肴成堆,宿鼠成硕——赛过老猫……更可恨的是,宦海里,谋位不谋事,上下钩心,左右斗角,贪赃枉法;官军里,养兵不卫国,供晌不保家,割据称雄,内战纷乱,仗势欺人,如匪如盗。更可悲的是,文人学士,有知无识,见利忘义,知识者良知荡然不存……
统而言之,昔日有着汉唐勃发生机之古中国,因不知改进之道,固步自封,傲然不省,卑屈也不省,只一味迷恋古风旧俗,贪图享乐,千百年无异,千万人一面。是故,生机日枯,庸朽日盛,终是朽成烂泥,散沙一盘…… ”
面对有人斥他不能自圆的质疑,他时有忏悔性的辩解——
“此前,我乃一介书生,日夜浸泡书海,几事以书论,断望文生义。然,书里书外实乃两界,如阴阳两界,有黑白之异……迄今,我仍懊悔泅出书海,将真相一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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