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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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思很明白,就是以前他之所以迷爱中国,只因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受了欺骗。如今走出书斋,豁然开朗,痛心之余,不甘执迷不悟。这样倒是能够自其说了。正如芥川说的,他巧舌如簧,长于雄辩,更何况是为自己而辩,怎么会不能自圆?圆了的。一点豁口也没有。浑圆如初,浑然天成。所以言下之意,毋庸置疑,而且价值翻翻地涨,颇有点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觉。陆军部正是研究了他一系列向右转的文章后,认定他是个可靠的人选才委以重任。
于是,恩师的死成了他加盟秘密组织的契机。陆军部的特务正是在芥川的追悼会上找到他,并委以他重任的。他没有拒绝,他的感觉是宾至如归。天生我才必有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除了欣然,还是欣然。就这样,他一点也不痛苦地从地面上转入了地底下,一如芥川凭借安眠药平平静静、毫无痛苦地从阳世转入了阴世一样。
有点不可思议。芥川视肥原如己,而事实上又是芥川本人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对面:记者证、开专栏、加盟特务组织的契机等,都是芥川有意无意促成的。世界这样荒唐,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好留念的。所以,后来也有人把芥川的绝望和肥原的绝情关联起来。但流言而己,不足为据。公平地说,肥原对芥川并不绝情,只是决裂。志不同道不合,分道扬镌而已。
作为肥原的伯乐,芥川生前一直很关注他《走遍中国》这个专栏,跟踪读了上面的大部分文章,并时常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中谈到它:始于欣赏,终于厌恶。临死前半个月,《时事新报》的记者采访他时,也谈了这个话题。和以前其他访谈相比,芥川在这次访谈中有些话说得非常露骨,明显带有情绪。不知是因为他已经预想到自己的死期,还是因于他对极右的《时事新报》素有的情绪之故。两人这样说道:
芥川:我在半年前就知道有今天。
记者:对不起,我不明白您说的“今天”是指什么?
芥川:就是今天,现在,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情况,《走遍中国》会“走”到你们的报纸上,而你,或者另外一个你,会来采访我,问我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记者:那么能谈一谈吗?我想您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芥川:我要说的早都说过了。你,记者,你来采访我,应该关心我,事实上几天前我才对贵报一个女记者答过相同的问题。
记者:我很关心您,我看到了那个访谈,您说有人在往天上走,有人在往地狱里走。我就想问,您认为肥原是在往哪里走?天上,还是地下?
芥川:当然是地下。我认为,你们的报纸就是个地狱,只有一个生活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的人,地狱里的人,才会为你们写这种稿子。我知道,他现在非常适合你们。
记者:也是大多数人。我们报纸代表的是大多数日本人。
芥川:那我就是少数人了。
记者:肥原先生以前也是少数人之一,这也是您赏识他的原因。您觉得您会不会像肥原先生一样,离开少数人,加入到大多数日本人之中?
芥川:不会。不会的。而且我也不认为我代表的是少数人。你应该知道,我们《每日新闻》的发行量一点也不比你们《时事新报》少。
记者:起码少了一个肥原先生。
芥川:有少也有多。人各有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记者:就是说,您也承认,肥原先生的志向已经发生变化?
芥川:不是变化,而是堕落、腐朽。
记者:就算是堕落吧,可您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芥川:我的时间非常有限,有很多比这个更有价值的问题需要我考虑。
记者:我觉得这是个很有价值的问题,所以认真思考了。我认为,肥原先生确实是行走在地狱里。我上个月才从中国回来,肥原先生带我沿着养育中华文明的黄河走了半个月,一路上我的感受就同走在地狱里一样,人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乞丐比行人还多,见了我们都排成队,跪在我们面前向我们要钱要物。我觉得,肥原先生所写的都是事实,所思所想也入情入理,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芥川:我也到过中国,不止一次。我也和肥原一起走过,一起看到了你刚才说的这些现象。但是,这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记者: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作家应该都是人道主义,为什么说他们在受苦受难跟我们没关系呢?
芥川:难道出兵挑起战争就是人道主义?
记者:战争,那是他们在自相残杀。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我们帝国的军人还没有和中国政府军队发生过交战。
芥川: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你还年轻,我想如果照此下去,你一定会看得到日中交战的这一天的。
记者:若真有这一天,大日本皇军必胜……
这一天说来就来,接连而来——
1931 年9 月18 日,东北沦陷;
1932 年1 月28 日,第一次淞沪会战爆发,上海失防;
1937 年7 月7 日,日军制造卢沟桥事变,开始大举进犯华北;
1937 年8 月13 日,第二次淞沪会战爆发,中国军队上下合力,大兵压上,终以溃不成军告败,致使上海、南京、杭州等要地相继失守……凡此种种,不一而举。总之1931 年9 月18 日后,中国有很多很多的这一天。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神州上下,到处都在重演重现这一天。其中大多数的这一天均以皇军必胜告终——正如那记者所言,也正应验了肥原的预见:灭之不堪一击。
我说过,这一天很多,到了1937 年8 月,这一天自天而降,降到杭州。这天,一百二十七架喷气式飞机从停泊在沪淞口海域的出云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直飞杭州投弹无数。在敌机的轮番轰炸下,西湖岌岌可危。杭州人毕竟是受尽了西湖恩泽的,他们在弃城逃生之际,想到在劫难逃的西湖,心里格外眷恋它,或顺路,或绕道,男女老少,络绎不绝,云集到湖边,以极大的虔诚祈求神灵保佑它。如果西湖能够像金银细软和家宝一样捎上带走,我思忖他们一定会丢下财宝,捎上它,带它走。手脚捎不上,也要用眼睛带走它。这是最后一眼,怎么说都是最后一眼,逃生不成是,逃生成了也是。因为,就算逃了生,活着回来了,谁知道西湖会被炸成什么样?与其看一个满目疮痍的西湖,不看也罢。
罢、罢、罢,西湖完了!
殊不知,轰炸结束了,西湖竟无恙。安然无恙。八百亩水域周围数十处景点景观,由始及终,未见一枚炸弹惊扰。水中岸边,景里景外,屋还是屋,园还是园,桥还是桥,堤还是堤。连一棵树都没少,一盆花都没伤。可谓毛发未损,像是真有神灵保护似的。
是哪方神灵行了如此盛大的恩典?杭州人要刨根问底,好知恩图报。但挖出来的神灵却是一个恶鬼,想报答都不行。恶鬼有名有姓,叫松井石根,时任淞沪战区日方总指挥官,日后将出任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官。他不但是个恶鬼,而且还是个大恶鬼!那个夏天,他枯坐在泊于沪淞海域的出云号航母上,杀气腾腾地开动着杀人机器,疯狂屠杀了数十万中国军民。几个月后,就是他,直接纵容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似乎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恶魔会施恩于西湖。但事实就是如此。据史载,在松井纠集了上百架飞机准备对杭州实施轰炸的前夕,一位当时著名的日本记者突然拜访了他。此人和松并密谈的结果是,使松井命令空军在行将付诸轰炸的杭州战区图上,用粗壮的红笔画了一片禁炸区。红线几乎是沿着西湖弯曲的岸线游走的,红线之内包括了整潭西湖和周围的主要名胜。松井还在红线内留下权威的手谕:
“蔚蓝之中,有帝国美女,禁炸!违令者军法处”
且不管拜访他的人是谁,红线总之是松井下令画的,手谕总之也是他写下的。不用说,正是这条附有手谕的红线,像孙行者用金箍棒画圈护师一样保救了西湖。哦,红线!弯弯曲曲的红线,像一道天设的屏障,隔出了天堂和地狱:红线之外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红线之内碧波荡漾,鱼翔浅底。这是1937 年8 月杭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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