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第17章


徐援朝的父亲终于“解放”了,可是在运动中死了心,不再是从前那个坚定到固执的革命者,成了一个逍遥派,唯一的愿意就是把儿子办回城,正在拉下脸四处活动想办法,他也差不多要回去了。可是,他的女朋友可能回城无望,他也有他的苦恼。
走的时候,他们所有的人还是送了出来。
赶车的还是栓柱叔,他那挂大车破败得不象话了,他的人却比车更老旧颓丧。
直到离开石洼村,爱军也没有得到解放的半点消息。
舟车劳顿,爱军终于回到了北京,风尘赴赴。
又看到了青砖碧瓦,钟楼鼓楼,天安门,长安街,窄长的胡同,熟悉的邻里。
更旧了的家,老了的母亲,迎回了久违的孩子。
却不知道,那是一个失了心的孩子。
爱军听妈妈说起解放,原来他还在陕北。
妈妈又告诉爱军,解放,怕也是要回北京了。
爱军十分惊讶:“他不在部队上干了吗?不是说要在部队呆上一辈子,做大军官的吗?”
蒋妈妈说:“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解放妈说,他怕是呆不下去了。我要再问下去,她含含糊糊要说不说的,脸上也是一片愁容。唉!”
爱军没有把那封信寄给解放,他寄了另一封信,上面只潦潦数语,问他:“你还好吧?出了什么事吗?”
解放还是没有回信。
爱军也去干妈那儿打听消息,干妈只说她自己还是想解放回北京来,在部队上,成年天南海北的,她年青时尝够了这种滋味,老了,就想儿女都在身边。
爱军问,解放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干妈告诉爱军,一年半载的,就回来了。
解放就要回来了吗?爱军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在家等了两个月以后,爱军被分配在一家工厂做学徒。
这是一家军工厂,专门生产军需物资,当然还是解放爸爸帮的忙。
比起那些还在农村的或是回城了一下子成了待业青年的同伴们相比,爱军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多了。
厂里给爱军安排了一个师傅。
是一个比爱军大个几岁的人,瘦,人有点儿阴沉,不大说话,教爱军倒还尽心。姓蔡,有一个当时中国年青人太常见的名字,|Qīshuωang|叫卫东。
工作挺忙,可对下过乡的爱军来说,又算得了什么?那个年代,人人以加班为荣,没有人想到过加班工资,奖金之类的事。
爱军回来以后,母亲的精神好了许多,第一个月,爱军把工资拿回家时,母亲非常高兴。其实学徒的工资是少得可怜的。
母亲很神秘地关了门,把爱军拉到自己屋里,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盒子,上了锁的,母亲从衣襟里贴身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盒子。
里面全是钞票。
爱军看着那一张一张旧旧的皱巴巴的票子,大多是面额很小的那种,问:“妈,你有钱为什么不存银行?”
蒋妈妈说:“还是自己存着放心些。爱军,你猜这里有多少?”
爱军摇头。
蒋妈妈得意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
爱军大吃一惊。母亲那个小酱油厂一个月能挣多少?一定是晚上又找别的活儿干的。
爱军说:“妈,你,你存这么多钱干什么?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以后我养你,你赶紧地,把钱存到银行去。”
蒋妈妈笑起来说:“傻孩子,你真不知道妈存钱干什么用的?”
爱军也笑起来:“我真不知道。”
蒋妈妈说:“儿子,是给你娶媳妇儿的。妈想抱孙子了。”
爱军脑子轰地响了一下子:“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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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军说:“妈,钱你留着看眼病吧。”
母亲说:“人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是常事儿,把眼睛治好了,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妈还是会把眼急瞎的。”
母亲要爱军去相亲。
她说,女孩子是自己厂子里同事的女儿,跟爱军一般大,她兄姐全都下了乡,她因为是老小儿,她妈舍不得她,就留了城。现在当护士呢,工作好,人长得也过得去,约了这个礼拜天见一见。
爱军攥了满手的冷汗吞吐地对她说:“妈,我还小呢,再等等也行。”
蒋妈妈笑道:“哪里还小,你爸象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当了三年的爹了。爱军,听话,啊?趁妈还能看得见,叫妈看看媳妇儿和小孙子。”
爱军只觉心里如同油煎的一般,一重热油是妈妈泼的,想到妈妈存的那一把一把的毛票,要他怎么再把一个不字说出口?
一重热油是解放淋的,他用他的沉默掩盖了所有的过往。
爱军又开始给解放写信。
他告诉他:解放,我妈妈叫我去相亲了。
相亲的地点是小公园的池塘边上。
那个时候,年青人相亲,如同特务接头。
爱军穿着妈妈硬叫穿上的新的蓝色外衣,被妈妈熨得挺括,硬硬的领子磨着脖子,整个人僵直得如同木偶。
女孩子来的时候戴着大口罩,手上拿着约好的记号:一份人民日报。
爱军迎上去。
女孩子看看他还有他手里的报纸,摘下口罩。
是普通的清秀的女孩子,善良的眼睛,短发,温淑少语。
爱军本可以和她举案齐眉的。
如果没有解放的话。
可是,这种如果不成立。
爱军的心里满满都是解放。
解放还是没有回音。
爱军接着给他写信,一封一封又一封。
他写:解放,我妈妈要尽快结婚。也许就在今年了。解放,你什么时候回来?
女孩子自己与她家人对爱军十分满意,女孩子的医院离爱军单位不远,有两次,她带了自家做的荤菜,在门房打了电话叫爱军出来,把饭盒塞在他手里就跑了。
单纯的女孩,让爱军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
几番煎熬下,爱军病了,到下午时就发起热来,一身一身地出冷汗,可是他谁也没告诉。
偶尔工作时,也丢三落四起来。
师傅蔡卫东发现了他的魂不守舍,空了时问他:“听说你有了对象啦?”
爱军下意识地就说:“不,没。”
蔡卫东笑一下:“这有什么?年岁到了,有对象是很正常的事。”
爱军吱唔两声没有再答。
他不太喜欢蔡卫东的笑容。
这位师傅,脾气不错,工作也不错,也肯教他,可是,他还是不喜欢他的笑容。阴惨惨的,笑在皮上,眼睛里却全是阴霾。
蔡卫东也没有再说话,撩起眼皮来看看爱军,忽然又笑了一下。
爱军猛地打了一个冷颤,在他的眼光里有种无处遁逃的恐慌。
解放还是没有消息。爱军也没有再写信。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路过一家饭馆儿的时候,看见一群人,正在围殴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被打得在地上翻滚,却发出沙哑奇怪地大笑声,一个劲儿地喊:“舒服!哎哟,舒服啊!”
他滚到爱军脚边时,爱军看见他满面的血,浴在血里的笑容,那是一张爱军熟悉的脸。
爱军奋力地替他挡住拳脚:“对不住对不住,各位,请缓缓手,别弄出人命来。他是我朋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替他赔罪。”
一个男人气呼呼地说:“我们好好地吃饭,这位,多灌了几杯上来挑衅。我衣服都叫他扯坏了。”
爱军掏出钱来,塞到那人手里:“我赔。请放过他,您大量别跟醉汉计较。”
那一群人走了。
人群也渐渐散了去。
爱军扶起地上的人:“援朝,援朝,来,起来,还能走吗?跟我回去。”
爱军把徐援朝带回了自己家。
蒋妈妈眯了眼认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赶紧去打水找药。
爱军帮援朝擦洗。
蒋妈妈说:“刚刚我一打眼,以为是解放呢。那孩子小时候,也常跟人打得青头肿脸的上我这儿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爱军手下一顿,眼皮轻轻地颤。
啊,解放,那莽撞跳脱的解放,满脸的伤,伤里露出无所谓的笑来。
援朝却还是木木的。
蒋妈妈又说:“年纪青青的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打成这个样儿,爹妈对象都得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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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朝愣愣地看了蒋妈妈一会儿,突然拉着爱军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爱军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男人哭得这样凄惨,他的记忆里,援朝成熟,稳重,颇可依赖,从未想过他会哭得象一个无助的孩子。
爱军拍他的肩:“援朝,援朝,出了什么事?你是什么时候回城的?”
援朝呜咽地说:“才回来一个月。才一个月,你说,红英怎么就没了呢?”
红英是援朝的女友,还留在陕北的。
爱军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红英姐怎么啦?没了是什么意思?”
援朝抓紧爱军的手,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红英跳了河了!我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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