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孤雏》第20章


然而,她担心这件事,所以某天下午,瑟鲁坐在桃子树荫下拉扯羊毛清理、打散毛团,然后开始梳理毛发时,她说:「瑟鲁,或许你该开始学习事物的真名。在某种语言中,所有事物都拥有自己的真名,行为跟语言能合而为一。兮果乙说这种语言,将群屿从海洋深处抬起。这是龙说的语言。」
孩子沉默聆听。
恬娜放下钢丝刷,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在这种语言中,」她说,「这是拓。」
瑟鲁看着她的动作,然后重复说「拓」,但没出声,只用右边被疤痕微向后拉扯的嘴唇形成这字。
石子躺在恬娜掌心,还是石子。
两人沉默。
「还不到时候,」恬娜说:「这不是我现在该教你的。」她让石子坠地,拾起梳子,还有一把灰蓬蓬的羊毛可开始梳理。「也许你取得真名后,才该开始学习这些。不是现在。现在,只要听。现在是听故事的时间,是你该开始学会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可以跟你说群屿和卡耳格大陆的故事。我跟你说过一个从我朋友缄默者艾哈耳那儿听来的故事,现在,我要跟你说一个我朋友云雀说给孩子听的故事。这是安道耳与阿伐得的故事。在如同『永远』那么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叫安道耳的人,他是樵夫,常独自上山。有一天,在森林深处,他砍倒一棵大橡树,橡树倒下时,用人声对他大喊……」
两人度过一个愉快午后。
但那晚,恬娜躺在沉睡孩子身边,无法入眠。她辗转反侧,担心一个又一个琐碎忧虑:我有没有关好牧地栅门;我的手是因为刷毛而痛,还是风湿要开始犯了……诸如此类。然后她变得非常不安,觉得屋外有噪音。为什么我没养只狗呢?她想,没养狗真是笨极了。现下世道里,独居妇人跟小孩应该有只狗。但这是欧吉安的房子!没人会来这里犯下罪行。但欧吉安死了,死了,埋在森林边缘的树根下。没有人会来。雀鹰不在了,逃跑了,他甚至不再是雀鹰,只是影子般的男人,对任何人都没用处,一个被逼着存活的死人。而我毫无力气,我没什么用处。我说出创生之语,它却消逝在我口里,毫无意义。一颗石子。我是女人,老女人,软弱,愚蠢!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我碰触的一切都会变为灰烬、虚影、石块。我是黑暗的生物,充斥黑暗。只有火焰能净化我。只有火焰能吞食我,完全吞食我,像……
她坐起身,大声用母语喊道:「诅咒逆转,逆转!」举起右臂,直直指向紧闭门扇,从床上跳起,走到门口,一把推开,对着多云夜空说道:「你来得太晚了,白杨。我老早就被吞食了。去清理你自己家吧!」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只有一股淡淡、酸酸、污秽的燃烧味,像烧焦的布料或头发。
她关上门,用欧吉安的巫杖倚住,然后转身看到瑟鲁依然沉睡。她一夜无眠。
早晨时分,她带着瑟鲁进村,去问阿扇想不想要两人纺织的毛线。这是个藉口,让两人远离房子,暂时走入人群。老人说他很乐意编织这捆毛线,然后他们在大漆扇下聊天,学徒皱眉,继续让织布机喀喀作响。恬娜与瑟鲁离开阿扇屋子时,有人闪躲入她住过的小屋处拐弯。有黄蜂或蜜蜂之类的东西螫着恬娜后颈,四周一片雨声滴答。来了一场夏季暴雨,但天空无云……小石头。她看到碎石打在地上。瑟鲁惊讶而困惑地停住,四处张望。几个男孩从庄屋后跑出,半隐半现,相互叫嚣、大笑。
「来吧。」恬娜平稳地说,两人继续往欧吉安的屋子走去。
恬娜全身发抖,愈走愈抖,但试着不让瑟鲁发现,她看起来有点担心但不害怕,不了解发生什么事。
一入屋内,恬娜便知道她们在村里时,有人进来过。屋内闻起来像烧焦的肉跟毛发,两人的床铺也凌乱不堪。
她试图想法子,便知道有人对她施了咒。她颤抖不止,脑子一片混乱、迟钝、无法决定。她无法思考。她说了那个字,石头的真名,却当面遭石头抛击——一张邪恶的面孔,丑恶的面孔——她不敢说话……她不能说话……
她以母语想着:「我不能用赫语思考,绝不行。」
她可以用卡耳格语思考,但不灵敏。仿佛要请她好久以前曾是的女孩阿儿哈从黑暗中走出来帮自己思考,来帮助自己,如同她昨夜帮助自己将巫师的诅咒反转一般。阿儿哈不知道恬娜与葛哈知道的大部分事,但她知道该如何诅咒、如何生活在黑暗中,以及如何沉默。
这点很难做到,沉默。她想大叫,她想说话……去找蘑丝,告诉她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她必须离开,至少该道别。她想对石南说:「石南,这羊现在都是你的。」而她以赫语顺利说出,好让石南明白,但石南不明白,她张大眼睛,笑道:「它们是欧吉安大爷的羊!」
「那……你……」恬娜想说「继续为他养羊」,但一阵致命的思心袭入她的身体,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尖叫:「白痴、傻瓜、蠢材、女人!」石南呆望,停止大笑。恬娜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抓住石南,要她转身看在挤奶棚里波动的奶酪,然后不断来回指着它们,直到石南含糊地点点头,又开始大笑,因为恬娜举止非常奇怪。
恬娜向瑟鲁点点头……过来……然后走进屋内。恶臭变得更强烈,让瑟鲁害怕畏缩。
恬娜拿出两人的行囊与旅鞋,在自己袋子里放入替换的洋装及衬衣、瑟鲁的两件旧洋装、半完成的新洋装、多出来的布、她为自己及瑟鲁刻出的纺锤、纺缚、一点干粮以供路上充饥、一陶瓶水。瑟鲁的包袱则装着瑟鲁最好的篮子、装着人形及动物玩偶的草袋、几根羽毛、一块蘑丝给她的小迷宫毡,还有一袋坚果及葡萄干。
她想说:「去帮桃树浇水。」但不敢说出口。她把孩子带出门,比给她看。瑟鲁小心翼翼灌溉细小幼苗。
她们迅速而沉默地洒扫整理屋子。
恬娜将一只水壶放回柜上,瞥到另一端的三本大书,欧吉安的书。
阿儿哈看到它们——对她来讲无足轻重,只是装满纸片的大皮盒。
但恬娜盯着它们,啮咬指节,皱起眉头,努力想决定、想知道该怎么做、该如何搬运。她搬不动,但必须搬。它们不能留在这遭玷污、仇恨曾经踏入的屋子内。它们是他的,欧吉安的,格得的,她的。知识。教导她一切!她将原本装着羊毛与毛线的提袋倒空,然后将大书一本叠着一本放入,最后以末端有环的皮绳绑紧袋口固定。「我们得走了,瑟鲁。」她说卡耳格语,但孩子的名字是一样的,原本就是卡耳格文,是火焰、燃烧。她跟来,不问问题,背上装满她所有财产的小行囊。
她们拾起榛树棍和赤杨枝手杖,将欧吉安的巫杖留在门边阴暗角落,敞开门户,让海风自由进出。
动物般的直觉引导恬娜避开田野与来时山路。她握着瑟鲁的手,从陡峭牧地抄近路,接到通往弓忒港的曲折小径。她知道,如果遇上白杨,一切都徒劳无功,然后想到,他可能在路上等她,但或许不会在这条路上。
下坡路走了一哩左右,她开始能思考。她起初想的是,自己选对了路,因为赫语词汇渐渐回到脑海中,一阵子后,真言也返回,因此她弯下腰,捡起一颗石子握在手中,在心底说「拓」,将石子放入口袋。她面向宽广天空与繁复云层,在心里说了一次「凯拉辛」。然后如同澄澈天空,她的思绪也变得清明。
她们走到一条长窄道,两旁高立荒芜土丘,狰露岩脉投下遮蔽阴影,让她微微不安。路一转,她们看到深蓝海湾就在下方,雄武双崖间正航入一艘满帆的美丽船舰。恬娜上次看到这种船时很害怕,但这次不怕了。她想一路跑下山去迎接。
只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们依瑟鲁的速度走,比两个月前快得多,下山的路程也轻松。但船舰朝她们飞奔而来,乘着法术风,船像飞翔天鹅般飞跃海湾,在恬娜与瑟鲁还没走到下段长弯之前,船已入港。
对恬娜来说,城镇无论大小,都非常奇特,因她从未在其中生活。她曾有一阵子看过地海最伟大的城市黑弗诺,以及好多年前,她曾与格得一起航入弓忒港,但他们未在街道停留,便直接爬坡上高陵。她唯一认识的另一座镇,是她女儿住的谷河口,一座慵懒和煦的小港镇,只要有艘商船从安卓群屿来,就是大事,居民绝大部分话题都围绕鱼干打转。
她与孩子走在弓忒港街道上,太阳依旧高悬西方海上。瑟鲁毫无怨言走了十五哩路,也没有累倒,不过她一定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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