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故事集》第26章


黏黏的,而且他讨厌每次进屋前,还得弯腰把脚清干净。以前是泥巴地还不打紧,如今为了避免湿寒渗入他的骨头,家里可有了片木板地,像领主、商人、大法师一样。不是巫师自己的主意,是去年春天「缄默」从弓忒港上来,为老屋铺了一层地板。两人为此又起争执。都这么久了,他早该知道,跟缄默辩论没有用。
「我踩了七十五年的泥巴地,」杜藻当时说道,「再踩几年也死不了我!」
缄默自然没有响应,让杜藻从头到尾听入自己的词句,感受其中的愚蠢。
「泥巴地比较容易保持干净。」杜藻说,也明白挣扎无用。的确,一块填压妥当的陶土地只需偶尔清扫,再洒点水避免尘土飞起就好,但听起来还是一样蠢。
「谁来铺地板?」他问,如今只能发发牢骚。
缄默点头,意指自己。
这孩子其实还真是一流的工人、木匠、组柜工、铺石工、屋顶工。这点在他还受教于杜藻,住在山上时,就已表露无遗。他在弓忒港那些有钱人家中的生活,也未让他变得手拙。他驱着老太婆的牛车队,从锐亚白老六磨坊买来木板,铺成地板,隔天再趁老法师去泥沼湖采集草药时,打亮磨光。杜藻回到家时,地板已完工,如深黑湖泊般闪闪发光。「现在每次进屋都得洗脚了。」他嘟囔抱怨,小心翼翼走入。木材如此光滑,光脚踩着仿佛是柔软的。「真像丝缎。你不可能没施一、两个咒法就在一天内完成。看看这有宫殿地板的村野茅屋!好吧,等冬天来,火光照在上面时可好看了!还是我现在得弄条地毯来?金线织的细羊毛地毯如何?」
缄默微笑,很满意自己的手工。
几年前,缄默出现在杜藻家门。嗯,不对,一定有二十年、二十五年了吧。离现在好一阵子了。他当年真是个孩子,长腿、粗发、细脸,坚毅的嘴、清澄的眼。「你想做啥?」巫师问道,很清楚这孩子想要什么、其他人想要什么,所以不让眼睛对上那清澈双眸。他是个好老师,弓忒最好的老师,他自己也清楚这点,但他已厌倦教学,不想再收学徒在身边碍手碍脚。况且,他感到危险。
「学习。」男孩轻道。
「去柔克。」巫师说。男孩穿着鞋和一件不错的皮背心,可以付船费,或赚钱去学院。
「我去过了。」
听到这句,杜藻又上下打量。没有斗篷、没有巫杖。
「失败了?被驱离?还是逃跑?」
男孩对每个问题都摇头,闭起眼睛。嘴巴早已闭上。他站在那儿,专注精神,忍受痛苦,深吸一口气,然后直视巫师双眼。
「我精擅的事物在此,在弓忒。」他说,依然似耳语。「我师傅是赫雷。」
一听这话,真名为赫雷的巫师像男孩一般静立、回望,直到男孩垂下目光。
杜藻于静默中寻求男孩真名,看到两样东西:一颗松果与缄口符文。他再继续深寻,于脑中听到一个真名,但他未说出口。
「我已经厌烦教导、说话,」杜藻说:「我需要静默。对你来说,这样行吗?」
男孩点头。
「那我就称你『缄默』。」巫师说:「你可以睡在西窗下的角落。木屋里有个旧床垫,拿去晒晒,可别把老鼠也带进来。」接着他朝高陵愤步走去,气这孩子前来、气自己屈服。但让他心悸的不是怒气。他大步向前——当年他还能大步行走——海风不断从左向他吹袭推挤,海面上清晨阳光照过巨硕山影,他想到柔克众法师,那些魔法技艺师傅、神秘与力量的专家。「那孩子超出他们能力所及,是吧?而且还会超过我。」他微笑心想。杜藻是个平和的人,但不介意生命中有点危险。
他驻足,感受脚下泥土。他一如往常赤脚。他在柔克学艺时,都穿鞋,但后来回了家,回到弓忒,回到锐亚白,他便握着自己的巫杖、踢开鞋履。他静立,感觉脚下悬崖小径的尘土与岩石,感觉其下悬崖,与更深层、埋于黑暗的岛屿根源。黑暗中、水面下,所有岛屿一一相连,合而为一。他师傅阿珥德如是说、柔克的老师如是说,但这是他的岛、他的岩、他的土,他的巫术自此而来。「我精擅的事物在此。」男孩方才说道,但这已超越精擅的范畴。或许杜藻可以教导男孩比精擅更深层的事物,这是他在这里,在弓忒,在去柔克之前便学到的。
而且那孩子得有枝巫杖。倪摩尔为什么让他手无巫杖便离开柔克,像学徒或女巫般两手空空?这样的力量不该恣意散游、不经疏导或示意。
业师就没有巫杖,杜藻想,同时也想到,这孩子想从我手上取得巫杖。弓忒的橡木,出自弓忒巫师之手。好吧,如果他有所成就,我就帮他做一枝;如果他闭上嘴巴,我还会把智典留给他——如果他会清理鸡舍、了解《丹尼莫注释》,一直闭嘴。
新学生清理了鸡舍、翻挖豆圃、学习《丹尼莫注释》及《英拉德群屿秘籍》的意义,也闭上嘴。他懂得聆听;他听到杜藻说的,有时还听到杜藻想的;他完成杜藻的愿望,也完成杜藻不自觉的愿望。他的天赋远超越杜藻能引导的范围,但他来锐亚白是正确的,两人都明白。
那些年里,杜藻有时会想到父与子。他选择阿珥德为师,为此与身为探矿术士的父亲大吵一架。父亲大喊阿珥德的学生不是他儿子,一直怀着愤怒,至死也不谅解。
杜藻看过年轻人因长子出生,喜极而泣;看过穷人付女巫一年薪资,以确保有健康男孩;还看过富人轻触穿金戴银的婴孩脸庞,爱怜低语:「我的永恒!」他看过男人揍打儿子、威吓羞辱、刁难阻碍,怨恨在儿子身上看到的死亡;他看过儿子眼中回应的愤恨、威胁、无情鄙夷。看过一切,杜藻明白自己为何从未与父亲寻求和解。
他见过父子共同自拂晓劳动至日落,老人牵引盲眼黄牛,中年人推动铁犁,虽未交换只字,但返家时,老人曾将手暂放在儿子肩头。
他一直记得那一幕。冬夜里,他隔着炉火,看着缄默的黝黑脸庞俯于一本智典或一件需要修补的衬衫上,双眼低垂、嘴巴闭合、灵魂倾听,便又想起那景象。
「幸运的话,巫师在一生中,会找到可交谈的对象。」杜藻离开柔克前一、两晚,倪摩尔对他说道。倪摩尔曾任形意师傅,在一、两年后获选为大法师,是杜藻在学院众师傅中最慈善的一位。「赫雷,我想,如果你留下,我们可以交谈。」
杜藻片刻间完全无法响应。终于,他结结巴巴说道:「师傅,我很愿意留下,但是我的志业在弓忒。我但愿是这里,与您同在……」一面为自己的忘恩与固执感到自责、不解。
「知道自己需要待在何处,而不必四处奔走茫然探寻,是难得的天赋。好吧,偶尔送一名学生给我。柔克需要弓忒巫术,我想我们在这里错失了一些事物,一些值得通晓的事物……」
杜藻曾送学生至学院,大约三、四名,都是不错的小伙子,各有天赋;倪摩尔等待的人却自行来去,柔克对他的评价,杜藻一无所知。缄默当然没有说。显然,他在柔克那两、三年,学会了某些男孩在六、七年,甚至一辈子都没学到的事物。对他而言,那仅是基础工夫。
「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再去柔克求精进?」杜藻质问。
「我不想浪费您的时间。」
「倪摩尔知道你要来跟随我吗?」
缄默摇头。
「如果你肯开金口,告诉他你的意向,他可能会送个讯息给我。」
缄默看来震惊懊悔。「倪摩尔是您朋友吗?」
杜藻停顿。「他曾是我师傅。若我留在柔克,或许吧,他会是我朋友。巫师有朋友吗?或许跟有妻有子一样不可能吧……有一次他跟我说,在我们这一行,若能找到可交谈的对象,便是幸运的人……你记住这点。你要是运气好,有一天你就得开口。」
缄默俯首,不修边幅的脑袋若有所思。
「如果还没生锈到开不了口。」杜藻加上一句。
「若您要求,我会开口。」年轻人认真说道,甘愿违逆天性,遵从杜藻要求。巫师不得不放声而笑。
「是我要求你别开口,而且,我不是在谈我的需求。我说的话可抵两人份。没关系,时候一到就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就是技艺吧,嗯?说话合情合时,其余皆缄默。」
年轻人在杜藻家小西窗下的床垫上睡了三年。他学习巫术、喂鸡、挤奶。他一度建议杜藻养羊,在此前已约莫一周没开口,那是在寒冷潮湿的秋季。他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已把大智典摊开在桌上,正设法重新编织「方铎散力」在数百年前损毁的一则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