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第73章


完整无缺的。即使到这时候,人们仍旧称它为〃康普生旧家〃。 
康普生家还有这些人: 
昆丁三世 他倒不是爱他妹妹的肉体,而是爱康普生家的荣誉观念,这种荣誉,如今却决定于他妹妹那脆弱的、朝不保夕的贞操,其岌岌可危的程度,不下于一只置放在受过训练的海豹鼻子顶端的地球仪。他也不喜欢乱伦,当然也不会这样做,可是长老会那套万劫不复的天谴的说教却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寻思:靠了这种手段,不用麻烦上帝,他自己就可以把妹妹和自己打入地狱,在那里,他就可以永远监护着她,让她在永恒的烈火中保持白壁无暇。不过,他最爱的还是死亡,他只爱死亡,一面爱,一面在期待死亡。那是一种从容不迫、几乎病态的期待,犹如一个恋爱着的人一面在期待,一面却又故意抑制着自己去接受他爱人那等待着的、欢迎的、友好的、温柔的、不可恩议的肉体。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能忍受,倒不是不倦忍受那种延宕,而是那种抑制,于是干脆纵身一跃,舍弃一切,向无底的深渊沉沦。 
①在小说中是梨树,下句中的摊贩在小说中是戏子。附录在事实和年代方面有些地方与正文不一致,因为作者写于不同时期所致,下不一一注明。
一九一零年六月,他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投水自尽。这是在他妹妹举行婚礼的两个月之后,他要等读完一学年才自尽以免浪费了预交的学费。这倒不是因为他身上有柯洛顿、卡罗来纳、肯塔基那些老祖宗的血液,而是因为为了给他妹妹操办婚事并给他筹借学费,家里卖掉了老康普生那一平方英里土地最后剩下的那一块,而这片牧场正是他那个白痴小弟弟最心爱的,除了这片牧场,班吉最喜欢的就是姐姐凯蒂和烧得旺旺的炉火了。 
凯丹斯(凯蒂) 她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堕落的女人,她自己也知道。她接受这样的命运,既不主动迎接,也不回避。她爱她的哥哥,尽管他是那样的一个人。她不仅爱他而且爱他在对待家庭荣誉和这荣誉必将失去这一事实时所流露出来的一个痛苦的先知与铁面无私的法官的品质。在对待她时,他的态度也是这样的。他以为自己爱她(其实是恨她)——因为她是家庭自尊心的脆弱而必将碎裂的容器,又是使家门蒙羞的污秽的工具。不仅如此,她爱他,尽管他本身没有爱的能力,她恰恰是因为这一点才爱他。她接受这样的事实:在他眼里,至高无上的并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贞操,她本人仅仅是贞操的保管者,其实她根本不认为贞操有什么价值,那一层薄薄的皮膜,在她心目中,连手指甲边皮肤上的一丝倒刺都不如。她知道她哥哥爱死亡甚于一切,她并不妒忌,反倒很愿意将一棵毒草(我们不妨这样假设)奉献给他。(也许她那次精心策划与安排的结婚的确起了这样的作用。)她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有了两个月身孕。当时还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她便为之起名为昆丁,这是为了纪念她的哥哥,因为他们——她和她哥哥——都知道,他活着实际上已和死去一样。她嫁给了——那是在一九一o年——一个条件极好的印第安纳州的青年,这是头年夏天她与母亲去弗兰区·里克度假时认识的。一九一一年,她被此人离异。一九二0年,嫁给加利福尼亚州好莱坞的一个电影界小巨头。一九二五年,双方在吕西哥协议仳离。一九四0年,随着德军占领巴黎她沓无音信了。当时她凤韵犹存,也许还很有钱,因为她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四十八岁至少年轻十五岁。这以后再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只除了杰弗生的一个妇女,此人是县立囹书馆的管理员,是位老小姐,个子小小的象只耗子,皮肤的颜色也象耗于,是凯丹斯·康普生在中学里的同班同学。她后半辈子的时间都消磨在这些事上:给一本本《琥珀》①整整齐齐地包上一本正经的封皮,把《玉尔根》②与《汤姆·琼斯》③放在偏僻处的书架上,免得让初、高中的学生拿到,其实这些孩子连脚尖不用踮就能拿到,可地自己在弦的时候却非用只木箱垫高不可。 
①四十年代很流行的一本历史言情小说,里面有色情描写。 
②美国作家凯贝尔(james branch;1879…1958)所写的一本幻想小说,里面有些色情描写。 
③英国作家亨利·斐尔丁(henry fielding;1707…1754)所写的一部小说,写得非常坦白。
一九四三年,整整一个星期,她象是心烦意乱,濒近精神崩溃,来图书馆的人发现她老是匆匆忙忙地关上办公桌抽屉,转动钥匙把它锁上。(因此,那些家庭主妇们,那些银行家、医生和律师的太太,其中有几个也是那所中学那一班的同学,她们下午上图书馆来挟着用孟菲汤与杰克逊出的报纸严严实实包住的《琥珀》与桑恩·史密斯①的作品,免得别人看见她们借的是什么书,她们相信老小姐马上要病倒,甚至于要精神失常了。)一天下午三点来钟,她关上囹书馆的门,把它锁上了,把手提包挟紧在腋下,一向苍白的脸上,由于决心要干什么事,出现了两滩潮红的晕斑。她走进那家供应农业生产工具的商店,过去杰生四世在这里当伙计,如今他是老板了,他做的是更趸进卖出棉花的生意。老小姐大踏步穿过那个黑乎乎、从来只有男人进去的洞窟般的店堂,——这里,地上堆着、墙上挂着、天花板上吊着犁铧、耙片、绳圈、挽链、车杠和颈轭,还有腌肉、蹩脚皮鞋、马用麻布、面粉、糖浆等等东西,都是黑幽幽的,因为店里的这些货物与其说是展出还不如说是储藏。那些向密西西比州农民(至少可以说是向密西西比州的黑人农民)提供农具用品以便从收成中分成的人,在丰收确实在望并且可以估产之前,是不愿提醒农民他们有些什么需要的,他们仅仅向农民提供他们特别要求的少不了的东西。话说这位老小姐继续往里走,一直走到店堂深处杰生的特殊领地里:这是一个用栅栏围起来的角落,里面摆着许多货架和分成许多小格的柜子,放着插在锈签上的轧花机收据、账簿和棉花样品,上面都积满了尘土与绒毛。这儿有一股混杂的臭昧,那是干酪、煤油、马具润滑油以及那只大铁炉发出来的,铁炉上粘着的一口口嚼后吐出的烟草渣,敢情都有一百年历史了。老小姐来到那只又高又长、台面往里倾斜的柜台前,杰生就站在柜台后面,老小姐不再朝那些穿工装裤的男人看了,在她走进来时他们就停止了聊天,甚至连嘴里的烟草也停住不嚼了。老小姐横下几乎使自己昏厥过去的决心,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摸出一样东西,把它摊开放在柜台上。 
①桑恩·史密斯(thorne smith;1892…1934),美国幽默作家。常以俏皮笔调写色情故事。
杰生低下头来看的时候,她直打哆嗦,呼吸急促——那是一张图片,一张彩色照片,显然是从一本印刷精美的画报上剪下来的——是那种炫示奢华、金钱与阳光的照片——背景是嘎纳之类的旅游胜地,可以看到有山峦、棕搁树、柏树和海摊,还有一辆马力很大的镀铬的高级敞篷跑车。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没有戴帽子,头上系一条高贵的头巾,身上穿一件海豹皮大衣,那张脸竟让人看不出有多大的年纪,只觉得艳丽、冷漠、镇静,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站在她身边的是个潇洒、瘦削的中年男子,军服上点缀着德国参谋部将军的勋表和领章。——这个老鼠模样、老鼠颜色的老小姐正在为了自己的鲁莽、轻率而发抖、发愣,她的眼睛越过彩色照片朝那个没有子裔的老单身汉看去,在他身上一个古老的世家将告结束,这个家族的男子自尊心都很强,都很骄傲,即使在他们的人格已不能保持完整,骄傲也基本上变成虚荣心与自我怜悯的时候:这个世家始自那位逃离故土的流亡者,他除了自己的一条命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可是他始终拒绝承认失败;然后是那个把自己的生命与令名当了两次赌注的人,他连输两次也仍然不肯承认失败;接着是那位完全靠了一匹只能跑四分之一英里随聪明的小马赢得一片采邑的人,他总算给穷得一无所有的父亲和祖父报了仇雪了耻,再往下是那位精明强干的州长与英姿飒爽的将军,尽管这一介武夫在率领勇敢豪侠的好儿郎打仗时败了阵,但至少是豁出命来干的;再往后便是那位饱读诗书的酒徒了,他卖去最后一块祖产并非为了买醉,而是为了让他的一个后裔能得到他心目中生活的最好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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