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藻集》第11章


朋友的法儿,是不是?你给我滚!”
凤贞只剩了哆嗦。学生们马上转变过来,有的向她呸呸的啐。她不晓得怎样走回了家。到了家中,她还不敢哭;她知道那五百块钱是被弟弟使了,不能告诉妈妈;她失了业,也不能告诉妈妈。她只说不太舒服,请了两天假;她希望能快快的在别处找个事。
找了几个朋友,托给找事,人家都不大高兴理她。龙云回来了,很恳切的告诉姐姐:“姐,我知道你能原谅我。我有我的事业,我需要钱。我的手段也许不好,我的目的没有错儿。只有你能帮助我,正象只有你能养着母亲。为帮助母亲与我,姐,你须舍掉你自己,好象你根本没有生在世间过似的。校长弟弟的五百元,你得替我还上;但是我不希望你跟他去。侦探长在我的背后,你能拿住了侦探长,侦探长就拿不住了我,明白,姐?你得到他,他就会还那五百元的账,他就会给你找到事,他就会替你养活着母亲。得到他,替我遮掩着,假如不能替我探听什么。我得走了,他就在我背后呢!再见,姐,原谅我不能听听你的意见!记住,姐姐,你好象根本没有生在世间过!”
她明白弟弟的话。明白了别人,为别人作点什么,只有舍去自己。
弟弟的话都应验了,除了一句——他就会给你找到事。他没给凤贞找事,他要她陪着睡。凤贞没再出过街门一次,好似根本没有生在世间过。对于弟弟,她只能遮掩,说他不孝、糊涂、无赖;为弟弟探听,她不会作,也不想作,她只求混过今天,不希望什么。

陈老先生明白了许多的事。有本领的人使别人多懂些事,没有本事的人跟着别人学,惭愧!自己跟着别人学!但是不能不学,一事不知,君子之耻,活到老学到老!谁叫自己没补上知县呢!作官方能知道一切。自己的祖父作过道台,自己的父亲可是只作到了“坊里德表”,连个功名也没得到!父亲在族谱上不算个数,自己也差不多;可是自己的儿子……不,不能全靠着儿子,自己应当老当益壮,假若功名无望,至少得帮助儿子成全了伟大事业。自己不能作官,还不会去结交官员吗?打算帮助儿子非此不可!他看出来,作官的永远有利益,盐运使,将军,退了职还有大宗的入款。官和官声气相通,老相互帮忙。盟兄弟、亲戚、朋友,打成一片;新的官是旧官的枝叶;即使平地云雷,一步登天,还是得找着旧官宦人家求婚结友;一人作官,福及三代。他明白了这个。想到了二儿子。平日,看二儿子是个废物,现在变成了宝贝。廉伯可惜已经结了婚,廉仲大有希望。比如说武将军有个小妹或女儿,给了廉仲?即使廉仲没出息到底,可是武将军又比廉仲高明着多少?他打定了主意,廉仲必须娶个值钱的女子,哪怕丑一点呢,岁数大一点呢,都没关系。廉伯只是个侦探长,那么,丑与老便是折冲时的交换条件:陈家地位低些,可是你们的姑娘不俊秀呢!惭愧,陈家得向人家交换条件,无法,谁叫陈宏道怀才不遇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何等气概!老先生心里笑了笑。
他马上托咐了武将军,武将军不客气的问老先生有多少财产。老先生不愿意说,又不能不说,而且还得夸张着点儿说。由君子忧道不忧贫的道理说,他似乎应当这样的回答——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即使这是瞒心昧己的话,听着到底有些诗味。可是他现在不是在谈道,而是谈实际问题,实际问题永远不能作写诗的材料。他得多说,免得叫武将军看他不起:
“诗书门第,不过呢,也还有个十几万;先祖作过道台……”想给儿子开脱罪名。
“廉伯大概也抓弄不少?官不在大,缺得合适。”武将军很亲热的说。
“那个,还好,还好!”老先生既不肯象武人那样口直心快,又不愿说倒了行市。
“好吧,老先生,交给我了;等着我的信儿吧!”武将军答应了。
老先生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并非缺乏实际的才干,只可惜官运不通;喜完不免又自怜,胡子嘴儿微微的动着,没念出声儿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哼!”武将军用力拍了大腿一下:“真该揍,怎就忘了呢!宝斋不是有个老妹子!”他看着陈老先生,仿佛老先生一定应该知道宝斋似的。
“哪个宝斋?”老先生没希望事来得这样快,他渺茫的有点害怕了。
“不就是孟宝斋,顶好的人!那年在南口打个大胜仗,升了旅长。后来邱军长倒戈,把他也连累上,撤了差,手中多也没有,有个二十来万,顶好的人。我想想看,他——也就四十一二,老妹子过不去二十五六,‘老’妹子。合适,就这么办了,我明天就去找他,顶熟的朋友。还真就是合适!”
陈老先生心中有点慌,事情太顺当了恐怕出毛病!孟宝斋究竟是何等样的人呢?婚姻大事,不是随便闹着玩的。可是,武将军的善意是不好不接受的。怎能刚求了人家又撤回手来呢!但是,跟个旅长作亲——难道儿子不是侦探长?儿孙自有儿孙福,廉仲有命呢,跟再阔一点的人联姻,也无不可;命不济呢,娶个蛾皇似的贤女,也没用。父亲只能尽心焉而已,其余的……再说呢,武将军也不一定就马到成功,试试总没什么不可以的。他点了头。
辞别了武将军,他可是又高兴起来,即使是试试,总得算是个胜利;假使武将军看不起陈家的话,他能这样热心给作媒么?这回不成,来日方长,陈家算是已打入了另一个圈儿,老先生的力量。廉仲也不坏,有点傻造化;希望以后能多给他点好脸子看!
把二儿子的事放下,想起那一千块钱来。告诉武将军自己有十来万,未免,未免,不过,一时的手段;君子知权达变。虽然没有十来万,一千块钱还不成问题。可是,会长与将军的捐款并不必自己掏腰包,一个买卖就回来三四千——那封信!为什么自己应当白白拿出一千呢?况且,焉知道他们的捐款本身不是一种买卖呢!作官的真会理财,文章经济。大概廉伯也有些这种本领,一清早来送封儿,不算什么不体面的事;自己不要,不过是便宜了别人;人不应太迂阔了。这一千块钱怎能不叫儿子知道,而且不白白拿出去呢?陈老先生极用心的想,心中似乎充实了许多,作了一辈子书生,现在才明白官场中的情形,才有实际的问题等着解决。儿子尽孝是种光荣,但究竟是空虚的,虽然不必受之有愧,可是并显不出为父亲的真本事。这回这一千元,不能由儿子拿,老先生要露露手段,儿子的孝心是儿子的,父亲的本事是父亲的,至少这两回事——廉仲的婚事和一千元捐款——要由父亲负责,也教他们年轻的看一看,也证实一下自己并不是酸秀才。
街上仿佛比往日光亮着许多,飞尘在秋晴中都显着特别的干爽,高高的浮动着些细小金星。蓝天上飘着极高极薄的白云,将要同化在蓝色里,鹰翅下悬着白白的长丝。老先生觉得有点疲乏,可是非常高兴,头上出了些汗珠,依然扯着方步。来往的青年男女都换上初秋的新衣,独行的眼睛不很老实,同行的手拉着手,或并着肩低语。老先生恶狠狠的瞪着他们,什么样子,男女无别,混帐!老先生想到自己设若还能作官,必须斩除这些混帐们。爱民以德,齐民以礼;不过,乱国重刑,非杀几个不可!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这种男女便是妖孽。只有读经崇礼,方足以治国平天下。
但是,自己恐怕没有什么机会作官了,顶好作个修身齐家的君子吧。“圣贤虽远诗书在,殊胜邻翁击磬声!”修身,自己生平守身如执玉;齐家,父慈子孝。俯仰无愧,耿耿此心!忘了街上的男女;我道不行,且独善其身吧。
他想到新铺子中看看,儿子既然孝敬给老人,老人应当在开市以前去看看,给他们出些主意,“为商为士亦奚异”,天降德于予,必有以用其才者。
聚元粮店正在预备开市,门匾还用黄纸封着,右上角破了一块,露出极亮的一块黑漆和一个鲜红的“民”字。铺子外卸着两辆大车,一群赤背的人往里边扛面袋,背上的汗湿透了披着的大布巾,头发与眉毛上都挂着一层白霜。肥骡子在车旁用嘴偎着料袋,尾巴不住的抡打秋蝇。面和汗味裹在一处,招来不少红头的绿蝇,带着闪光乱飞。铺子里面也很紧张,笸箩已摆好,都贴好红纸签,小伙计正按着标签往里倒各种粮食,糠飞满了屋中,把新油的绿柜盖上一层黄白色。各处都是新油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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