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藻集》第12章


红纸签,小伙计正按着标签往里倒各种粮食,糠飞满了屋中,把新油的绿柜盖上一层黄白色。各处都是新油饰的,大红大绿,象个乡下的新娘子,尽力打扮而怪难受的。面粉堆了一人多高,还往里扛,软软的,印着绿字,象一些发肿的枕头。最着眼的是悬龛里的关公,脸和前面的一双大红烛一样红,龛底下贴着一溜米色的挂钱和两三串元宝。
陈老先生立在门外,等着孙掌柜出来迎接。伙计们和扛面的都不答理他,他的气要往上撞。“借光,别挡着道儿!”扛着两个面的,翻着眼瞪他。
“叫掌柜的出来!”陈老先生吼了一声。
“老东家!老东家!”一个大点儿的伙计认出来。“老东家!老东家!”传递过去,大家忽然停止了工作,脸在汗与面粉的底下露出敬意。
老先生舒服了些,故意不睬不闻。抬头看匾角露出的红“民”字。
孙掌柜胖胖的由内柜扭出来,脸上的笑纹随着光线的强度增多,走到门口,脸上满是阳光也满是笑纹。山东绸的裤褂在日光下起闪,脚下的新千层布底白得使人忽然冷一下。“请吧,请吧,老先生。”掌柜的笑向老东家放射,眼角撩着面车,千层底躲着马尾,脑瓢儿指挥小徒弟去沏茶打手巾。一点不忙,而一切都作到了掌柜的身分。慢慢的向内柜走,都不说话,掌柜的胖笑脸向左向右,微微一抬,微微向后;老先生的眼随着胖笑脸看到了一切。
到了内柜,新油漆味,老关东烟味,后院的马粪味,前面浮进来的糠味,拌成一种很沉重而得体的臭味。老先生入了另一世界。这个味道使他忘了以前的自己,而想到一些比书生更充实更有作为的事儿。平日的感情是来自书中,平日的愿望是来自书中,空的,都是空的。现在他看着墙上斜挂着一溜蓝布皮的账簿,桌上的紫红的算盘,墙角放着的大钱柜,锁着放光的巨锁,贴着“招财进宝”……他觉得这是实在的、可捉摸的事业;这个事业未必比作官好,可是到底比向着书本发呆,或高吟“天生德于予”强的多。这是生命、作为、事业。即使不幸,儿子搁下差事,这里,这里!到底是有米有面有钱,经济!
他想起那一千块来。
“孙掌柜,比如说,闲谈,咱们要是能应下来一笔赈粮;今年各处闹灾,大概不久连这里也得收容不少灾民;办赈粮能赔钱不能?请记住,这可是慈善事儿!”
孙掌柜摸不清老东家的意思,只能在笑上努力:“赔不了,怎能赔呢?”
“闲谈;怎就不能赔呢?”
又笑了一顿,孙掌柜拿起长烟袋,划着了两棍火柴,都倒插在烟上,而后把老玉的烟嘴放在唇间。“办赈粮只有赚,弄不到手的事儿!”撇着嘴咽了口很厚很辣的烟。“怎么说呢,是这么着:赈粮自然免税,白运,啊!——”
“还怎着?”老先生闭上眼,气派很大。
“谁当然也不肯专办赈;白运,这里头就有伸缩了。”他等了等,看老东家没作声,才接着说:“赶到粮来了,发的时候还有分寸。”
“那可——”老先生睁开了眼。
“不必一定那么办,不必;假如咱们办,实入实出;占白运的便宜,不苦害难民,落个美名,正赶上开市,也好立个名誉。买卖是活的,看怎调动。”孙掌柜叼着烟袋,斜看着白千层底儿。
“买卖是活的,”在老先生耳中还响着,跟作文章一样,起承转合……
“老先生,有路子吗?”孙掌柜试着步儿问。
“什么路子?”
“办赈粮。”
“我想想看。”
“运动费可也不小。”
“有人,有人;我想想看。”老先生慢慢觉得孙掌柜并不完全讨厌。武将军与孙掌柜都不象想象的那么讨厌,自己大概是有点太板了;道足以正身,也足以杀灭生机,仿佛是要改一改,自己有了财,有了身分,传道岂不更容易;汤武都是皇帝,富有四海,仍不失为圣人。拿那一千,再拿一二千去运动也无所不可,假如能由此买卖兴隆起来,日进斗金……他和孙掌柜详细的计议了一番。
临走,孙掌柜想起来:“老先生,内柜还短块匾,老先生给选两个好字眼,写一写;明天我亲自去取。”
“写什么呢?”老先生似乎很尊重掌柜的意见。“老先生想吧,我一肚子俗字!”
老先生哈哈的笑起来,微风把长须吹斜了些,在阳光中飘着疏落落的金丝。
。。!
蛤藻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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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廉仲在窗外叫:“大嫂!”
“进来,二弟。”廉伯太太从里间匆忙走出来。“哟,怎么啦?”
廉仲的脸上满是汗,脸蛋红得可怕,进到屋中,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好象要昏过去的样子。
“二弟,怎啦?不舒服吧?”她想去拿点糖水。廉仲的头在椅背上摇了摇,好容易喘过气来。“大嫂!”叫了一声,他开始抽噎着哭起来,头捧在手里。
“二弟!二弟!说话!我是你的老嫂子!”
“我知道,”廉仲挣扎着说出话来,满眼是泪的看着嫂子:“我只能对你说,除了你,没人在这里拿我当作人。大嫂你给我个主意!”他净下了鼻子。
“慢慢说,二弟!”廉伯太太的泪也在眼圈里。“父亲给我定了婚,你知道?”
她点了点头。
“他没跟我提过一个字;我自己无意中所到了,女的,那个女的,大嫂,公开的跟她家里的汽车夫一块睡,谁都知道!我不算人,我没本事,他们只图她的父亲是旅长,媒人是将军,不管我……王八……”
“父亲当然不知道她的……”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我不能受。可是,我不是来告诉你这个。你看,大嫂,”廉仲的泪渐渐干了,红着眼圈,“我知道我没本事,我傻,可是我到底是个人。我想跑,穷死,饿死,我认命,不再登陈家的门。这口饭难咽!”“咱们一样,二弟!”廉伯太太低声的说。
“我很想玩他们一下,”他见嫂子这样同情,爽性把心中的话都抖落出来:“我知道他们的劣迹,他们强迫买卖家给送礼——乾礼。他们抄来‘白面’用面粉顶换上去,他们包办赈粮……我都知道。我要是揭了他们的盖儿,枪毙,枪毙!”“呕,二弟,别说了,怕人!你跑就跑得了,可别这么办哪!于你没好处,于他们没好处。我呢,你得为我想想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她的眼又向四下里望了,十分害怕的样子。
“是呀,所以我没这么办。我恨他们,我可不恨你,大嫂;孩子们也与我无仇无怨。我不糊涂。”廉仲笑了,好象觉得为嫂子而没那样办是极近人情的事,心中痛快了些,因为嫂子必定感激他。“我没那么办,可是我另想了主意。我本打算由昨天出去,就不登这个门了,我去赌钱,大嫂你知道我会赌?我是这么打好了主意:赌一晚上,赢个几百,我好远走高飞。”“可是你输了。”廉伯太太低着头问。
“我输了!”廉仲闭上了眼。
“廉仲,你预备输,还是打算赢?”宋龙云问。“赢!”廉仲的脸通红。
“不赌;两家都想赢还行。我等钱用。”
那两家都笑了。
“没你缺一手。”廉仲用手指肚来回摸着一张牌。“来也不打麻将,没那么大工夫。”龙云向黑的屋顶喷了一口烟。
“我什么也陪着,这二位非打牌不可,专为消磨这一晚上。坐下!”廉仲很急于开牌。
“好吧,八圈,多一圈不来?”
三家勉强的点头。“坐下!”一齐说。
“先等等,拍出钱来看看,我等钱用!”龙云不肯坐下。三家掏出票子扔在桌上,龙云用手拨弄了一下:“这点钱?玩你们的吧!”
“根本无须用钱;筹码!输了的,明天早晨把款送到;赌多少的?”廉仲立起来,拉住龙云的臂。
“我等两千块用,假如你一家输,输过两千,我只要两千,多一个不要;明天早上清账!”
“坐下!你输了也是这样?”廉仲知道自己有把握。“那还用说,打座!”
八圈完了,廉仲只和了个末把,胖手哆嗦着数筹码,他输了一千五。
“再来四圈?”他问。
“说明了八圈一散。”龙云在裤子上擦擦手上的汗:“明天早晨我同你一块去取钱,等用!”
“你们呢?”廉仲问那二家,眼中带着乞怜的神气。“再来就再来,他一家赢,我不输不赢。”
“我也输,不多,再来就再来。”
“赢家说话!”廉仲还有勇气,他知道后半夜能转败为胜,必不得已,他可以耍花活;似乎必得耍花活!
“不能再续,只来四圈;打座!”龙云仿佛也打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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