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暮》第21章

他喝了一口咖啡，对我微微一笑：“你给人的感觉还是很久以前的感觉，我今天能一眼认出你，也是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只看你一眼，很多事我全想起来了，虽然你的样子有了变化，但感觉我看到的却是你的灵魂，这就是所谓的醍醐灌顶吧。”
顿时一愣，莫名的苦涩泛上心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时侍者送来小点心，他把那盘小蛋糕朝我面前推了推，说：“你尝一下这个。这家的蛋糕极其有名，听说女孩子都很喜欢。”
虽然没有食欲，但他这么大力推荐，我还是拿起一块小蛋糕尝了尝，点了点头：“味道还不错。”
他问我：“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转着手心的咖啡杯，说：“还好啊，跟所有大学生的日子差不多。上课上自习画图做实验……四点一线吧。不算枯燥，但也不有趣。”
他赞同：“现在和当年比起来，仿佛天堂。到底是变了一个世界。”
我低头看他的手腕手臂，不由自主的问，“你还记得后来你所受的苦么？我现在都不敢想。”
他笑了，一瞬间我又看到当年的他。他伸手过来拍拍我的手背，如兄长那样宽慰我：“其实还好，不过是生活里有段日子比别的时候更灰暗一些。但也不是完全绝望的。再说，这事也跟他们无关。你也知道，文化思想领域的斗争，往往跟政治密不可分。这是新旧更新时代的特征，不是你我能改变的。至于后来我们那群学生被抓下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咬着唇：“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大哥和父亲……”
“别想太多了。上一世的事情和我们现在相差太远了，几乎可以当做别人的事情来看了。”
“我知道。”我侧过头，目光停在天边的朝阳上，“我知道。”
六
我在狱中看到慎为的时候，他已经变了个样子。以前的他风度翩翩，儒雅俊朗，可在狱中不到一个星期，却彻底变了个人。他衣衫褴褛，双手脱臼，血迹斑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皮肤。
之前父亲根本就不许我见他。他甚至都不许我去学校，把我软禁在家里。我劝父亲放了他，怎么说杨家于我们也有恩情；父亲坚决予以回绝：“这是上面的命令，谁都不许违抗！我不管你跟杨慎为有多深的交情，就凭一个煽动群众的罪名，就要付出代价！”
我说：“那把我跟他一起抓进去！那份报纸，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父亲气得浑身脸都绿了，训斥我：“李柏仪！你以为我还能再让你任性妄为下去？我跟方部长说好了，你要嫁给他的儿子。”
我尖叫：“不！不！我不喜欢他！”
“婚姻大事哪由得你做主！”父亲的语气中一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现在是乱世，家国随时不保。我不能庇佑你一辈子，你一个女孩子又能怎么办？你嫁的那个人要有能力保护你，杨慎为不过是这个乱世里的一个祭品罢了！”
我吼：“您说的好听！我愿意跟着他去死！”
父亲摔门而出。
虽然足不出户，但我从很多渠道那里知道被关押的学生的命运：政府逼迫学生们坦白从宽，让他们说出那根本不存在的幕后指使者，如有不从者必将遭到拷问毒打，据说还有酷刑。我夜夜梦见他（奇*书*网。整*理*提*供），我知道慎为有着怎样的傲骨，他怎么可能屈从于淫威？每次从梦魇中醒来，我都哭得声嘶力竭。
最后还是大哥可怜我，悄悄带我去见他。
黑暗的没有尽头的监狱，阴森寒冷得堪比地狱。我们隔着栅栏相见。他带着重重的手铐脚镣，却不为自己担心，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珠里燃起微弱的光芒，对我笑了笑：“柏仪，你怎么来了？我很好，就是几天没见到光而已。”语气稀松平常，仿佛说的是天气。
我看着他无力的双手，不作声，回去在父亲的房间门口跪了一个晚上。那天晚上下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第二天早上，我已经完全冻僵了。
父亲从屋子里出来，说：“我可以想办法放了他，但你一辈子都不再见他。”
我流泪点头。
第二天慎为就被放了出来，我禁足于家中，没能亲眼看到他离开监狱。大哥于百忙之中回家，告诉我说：慎为在一位同学家养伤。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去看他的，可还是忍不住。我带着准备好的伤药和食物悄悄送到他同学家，我并不想食言于父亲，可当我看到他孤独的坐在四合院的榕树下慢慢闭上眼睛时，我到底是朝他走了过去。他脸颊削瘦，脸色苍白如纸，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彻底的彻底的睡过去。是的，自制力从来不是一件任人与求的商品，这个世界上，得到它的人始终只是少数。
我张张嘴叫他的名字，发现根本没有声音从嗓子眼里出来。
可是他就是听到了。他睁眼抬头看我，我双腿发软，一下在软在他的凳子前面，他伸出手，用难以想象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了我，他说：“小仪，小仪……”
那时候他几乎只身下最后一丝力气了。
三个星期的监狱生活彻底把他的身体折腾坏了。他咽不下什么东西，我把药熬成粥，加到炖好的汤里，每隔一小时就一口一口的喂他。父亲临时去了外地公干，大哥对我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我整天呆在他身边。那一个月的时间，我几乎没有碰到过床。想来也奇怪，倘若是现在，我同样年轻，但也绝不可能的有那个精神和毅力，哪怕是我父母生了大病恐怕也做不到头不沾床。
我喃喃自语：“慎为，你要活着，你要活着，你死了我怎么办？”
慎为于半睡半醒回答我：下一世，下一世陪给你。
有时候，他睡着的时候，我给他念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有时候我念到一半，他忽然会醒过来，接着我的话背下去：“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然后我们额头相抵，目光对视中，慢慢微笑起来。
一个月后，他的身体终于慢慢恢复，稳稳当当的站在充满冬日阳光的院子里。临近除夕，院子里也贴上了春联挂上了灯笼。他站在北方明亮的阳光里——微风吹过，树上的雪花片片飘落，落在她的肩头；金色阳光化为液体，从他身上潺潺流过，就像用时间的音符谱写的音乐。
七
“竟然是你。”
我们一起坐了这么久，现在他的脸上才第一次出现了那种可以称之为震动的神情。他定定看着我，说：“我时不时的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有人在我耳边念书，脸看不清楚，一字一句，很清晰，现在想想，梦里那个声音的确和你的声音差不多。”
我只是笑，觉得眼睛酸疼。原来我在他心底，到底还是有分量的。有他这句，已经够了。
来咖啡馆里吃早餐的人越来越多。早上的阳光从玻璃窗里透过来，我忍不住眯起了眼。
不过短短十分钟，陆续有人过来和他招呼。他也从容的跟一个个相识的人招呼过去，举动自然无可挑剔。现在的他身上有着上一世不曾有的魅力。上一世的他同样有迷人（奇*书*网。整*理*提*供），不过那大都是因为外表和一种奋力向上的书卷气塑造的；这一世的他是事业有成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就像此刻的阳光，耀眼而明亮，热烈而自信，他说话时面带微笑，神情笃定坚毅——这是彻底成熟的男人才具有的魅力。
我问他：“你很忙吧？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也回学校了。”
他摆手：“不着急，这点时间还是有的。你继续说。”
我顿了顿，说：“你病好了之后，回了学校。父亲不许我去上学。我每天被关在家中。三个月后，我跟方仲梁一起出了国，以后再也没有见过。”
清楚的阳光下，我看到他皱起了眉头：“不对。那之后我们还见过一次。是在街上，我在学生游行的队伍里，你在路边对我招手，我穿过人群过去找你，可是你却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你出国了。”
我垂下眼睛，勉强笑了笑，说：“也许是有这么回事，我没有印象了。有时候人的记忆是有偏差的吧，我们的确虽然共同度过了一段时光，记住的却不一定是同样的东西。更何况是上一世呢？”
他长久的微笑，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只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的确是。”
我拿起包站起来：“谢谢你的咖啡和蛋糕。我真的要走了。”
他送我到酒店门口，然后招来出租车，为我打开车门。我抬脚上车，他拥住了我。我感到他的脸颊擦过我的，他声音低沉温润：“柏仪，再见。”
“再见，”我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