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吟》第24章


夜暮低垂,街道漆黑,整排店面皆已打佯,唯独一块百年招牌下仍挂着一盏灯笼,照亮了“程实油坊”四个大字。
“休息喽!”阿推掩上一片门板,神情愉快,怱然听到身后有异声,一回头,就见到一个孤伶伶的人影。
“哈,姑娘买油吗?你来得正好,再晚一步就打烊了。”
“我……”柳依依站在黑暗里,声音沙哑,竟是发不出声音。
她站在这里好一段时间了,她就要回家去了,可她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她得为爹娘带上宜城特产程实油坊的麻油;本来她也想为妹妹弟弟带上花布、书本、玩具,可是她离开得匆促,除了身上新换的这袭粗布蓝衫裤外,什么也没带。
原该是衣锦还乡的,如今带走的却是满身伤痕和碎裂的心——唉,或许她该找个地方养伤,不要立刻回去,免得让爹娘见到伤心。
“姑娘,你还好吗?你脸色不太好。”阿推走到她面前。
“咳咳。”她只是随意用布扎起伤口,再穿了蓝衫掩盖,几声咳嗽牵扯得伤处都痛起来了。“这……这位大哥,我可以赊油吗?”
“小姐,有位姑娘要赊油。”阿推朝着门里喊叫,又不解地回头看她。“你要不要先坐下来休息?”
“不用了。”
“你要多少油?”一位年轻秀丽的姑娘走到门边,微笑问道:“没有油瓶是吗?那我帮你准备吧。”
“请问多少钱……咳咳……对不起,我没带钱,下一次……咳咳……”柳依依痛得皱起眉头,双手抱住胸口,脸色苍白如纸。
“姑娘,你怎么了?”那姑娘扶住了她。
“我……没事,抱歉,我不买了……咳咳……”
连续的咳嗽不止牵动伤口,还直直扯动她的五脏六腑,突然下腹一阵翻腾绞痛,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开来,瞬间,一股热流沿着大腿内侧奔涌而下。
“好痛……癸水……”她知道扶住她的人是谁,撑不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喜儿姑娘,救……救我……”
眼前一黑,她坠入了深沉的黑暗里。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侯观云打了一个冷颤,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回他的院子。
照往例,他一回来就去见爹娘。爹已能睁眼,身子调养得十分安好;娘仍是拿眼睛瞪他,也不跟他多说一句话,他只好摸摸鼻子走开。
大家平安就好。他轻逸微笑,这会儿依依会不会拿火盆帮他煨热被子,等他回来安歇了?
“凤姝,你怎么在这里?”瞧见葛凤姝站在廊下,他十分讶异。
“观云表哥,总算等到你了。”葛凤姝露出娇美的笑容,嘟嘴抱怨道:“打从听到你回家,我在这儿足足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你不必在这里等我,只需派人传唤,我自会去客房看你。”他刻意挪开数步,他既已告知三舅不娶凤姝,就应该避嫌。
进到里头大厅,四个从未见过的艳丽丫鬟正忙着温酒布菜,一见他进来,一个个娇声朝他喊道:“少爷。”
这种大阵仗迎接他的场面——难道凤姝是来挽回他的?
“依依呢?”他快步往左侧的睡房走去,掀开帘子,里头空荡幽深,飘散着一股呛鼻的熏香味道,立刻呛得他猛打一个喷嚏。
“哈啾!哈啾!”他一路打喷嚏,一路往右侧的书房走去,忙着唤道:“依依!依依!我找到师傅……吓!三舅?!”
葛政安坐在他的大书桌前,正在翻阅他出门前摊在桌上的书。
三舅来这里做什么?!他的不安急遽攀升,三舅看他的目光太严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的屋子完全变了一个样?!
“一回来就找丫鬟,唉。”葛政安重叹一声,摇头道:“莫怪你爹说你不长进,看来我得好好调教你做大事的本领了。”
“依依哪儿去了?”他急问道。
“她偷了你几位表妹的首饰,拿去典当被抓到,人赃俱获,已经让你娘赶出门了。”
“不可能!”他脑门充血,脱口就喊。
“她离开后没几天,北边河里浮了一具尸体,老李管家过去看了,应该就是你那位依依姑娘羞愧难当,投河而死。老李已经报官签结,送去乱葬岗埋了。”
“不可能!”
侯观云浑身一僵,一阵晕眩袭来,慌忙按住墙壁,稳住自己的身子。
三舅带着笑容,好似跟他闲话家常,说的却是这种惊心动魄、令他难以置信的言语。依依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就这样死了?!不可能!
“观云表哥,我爹说的是真的。”葛凤姝过来扶他,语带幽怨地道:“她品行不端,喜欢顺手牵羊,拿了我这支钗子……”
“这不是你给她的吗?!”他甩开她的手,瞪视她手里的发钗。
“我……我、我怎会送……”
“怎么不是?!”侯观云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由脚底升起,直窜四肢百骸。他既愤怒又痛心,开口就吼道:“还有三表妹的玉镯子、四表妹的珍珠项链、五表妹的珊瑚如意、你的金凤钗……还要我一样样念给你听吗?!”
“她、她、她早跟你说了?”葛凤姝慌乱地道。
“你们在我眼底下做什么事,我哪能不知道?!”他用力握紧拳头,忍耐着不挥出去。“依依拿一件,就用帕子包起一件,往我的抽屉扔。我不要,就搁在那儿,现在她一定是拿出来典当贴补家用了。”
“好,原来她还留有这么一手。”葛政安冷冷地回应。
“我去找依依!”侯观云好慌,红着眼眶道:“她绝对不会投河!她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骨气,她……”记起她说话的神情,他心头又是揪痛不已。“她不会让自己含冤不白,她一定不会死……”
“观云,站住!”葛政安喝道。
“三舅,你们的好诡计!”侯观云愤怒地指向葛凤姝。“为的就是逼我娶她吗?”
“若你今天谈成了一笔生意,可以任意反悔吗?”
“是的,是我错了!”侯观云猛拍自己的胸膛。“你还要什么?我全部赔给你!我们当初并没说定婚约,我不能拿我的一生开玩笑!你也不愿见凤姝嫁进来做个怨妇吧?她值得其他有头有脸的名门公子,而不是我这个没落的侯家!”
“你娶一个小丫头,这才会导致侯家没落。”葛政安冷眼看他。“为了她,你要卖掉这间大宅子,还要奉送我你爹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家业,你都拚死挽回你爹了,如今他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你倒是想气死他吗?”
“我——”
“父亲犯法败家,儿子也跟着贪恋小丫头而败家,别说你娘受不了,我问你,你还要不要侯家的脸?你还敢不敢面对侯家的祖先?”
侯观云面如死灰,无形的侯家名声重重地压落他的肩头,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你凭什么本事谋生?你会谈生意吗?你交游广阔吗?你爹既然倒了,就没有人会再卖你爹的面子,你得一切从头开始,没有我的帮忙,你侯家能重新站起来吗?”
“那……那也不必逼我娶凤姝……这是勉强的结合……”
“凤姝将会是一个贤内助。你以为只靠你在外面盲目找门路就行了吗?她会帮你结交官夫人,或是招待其他商家的夫人小姐,这一层关系没打点好,你也没法子大展鸿图。”
深沉的绝望掩至,他的婚事注定要和家业绑在一起,无从脱身。
“一个小丫头值几两?几十两就可以买一个了。”葛政安神色轻蔑。“观云,你可别忘记你身为侯家当家主子的责任,不要自掘坟墓。”
侯观云怒目而视,他不需要三舅来告诉他!
依依早就告诉他,他是侯家少主,他得去承担他的宿命。可如今他的承担竟是以依依的性命做为代价!
他果然太天真,以为欠债还钱就能解决一桩没有意义的婚约,岂料三舅已然押对宝,是再也不会放开对他的掌握了。
葛政安又道:“我一直没敢告知大姐你想为小丫头卖宅子的事,就是怕她无法接受。你若还有孝心的话,就别做出让你爹娘生气的事。”
责任!祖先!家业!爹娘!侯家少主!重振侯家的荣景!一个又一个千斤巨石砸落下来,他只觉得双脚再也站立不稳,难以承受。
他不能卖宅子,不能将黄河以北的产业拱手让给三舅抵债,不能娶心爱的姑娘,更不能不依赖三舅重新打理家业,否则他就是一个遭受世人耻笑、将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败家子!
如果依依在的话,他可以从她那儿得到支持,足以担起艰鉅的担子,绝不会成为败家子;可偏偏他们就是不允许她的存在,视她如挡人财路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天哪!到底是他的生命乱了套?还是本来就得重回“正轨”,依循他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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