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尽曲》第15章


“我总不能交给他一个饥寒交迫,又病得半死的妹妹吧?”这是他的理由。
燕姝初次明白这是妓女楼时,心头立刻浮现假师姊丽花的话,心中感到极度的不安。
那时,迟风的解释则是,“我们海上兄弟集会,只有龙蛇混杂的妓户才不会引人注意。”
她愿意相信他,几日相处下来,他不时显示出内心的善良,例如连夜背她找大夫,尽心医治她,虽然他为人狂妄,不懂得忠君爱国,倒也是个重诚信、讲义气之人。
她也惯於随遇而安,这两年在妈祖宫和善男信女接触,也见过世面,不会被妓户吓到,更何况她所在的院落十分隐密,完全看不到歌酒狂癫的场面。
吃完药,燕姝拿出妈祖像继续绣。当她昏迷醒来时,发现包袱仍在,不禁对迟风多了一份感激,瞧他粗鲁不羁的模样,没想到也有细心的一面。
这些天,她偶尔在午寐时上睁眼,就见他坐在窗口,借著日光安静地读书。一个海寇如此的专注於籍册,是要向她证明他亦是有才学之人吗?至少那画面很动人,令她心里暖洋洋的,不由得发出了由衷的微笑。
有一回,她甚至忍不住问:“你在看什麽书?”
““日本一鉴”,是我从胡宗宪抄家时得来的。”迟风说:“我只要找其中一段“夫小东之域有鸡之山,山乃石峰特高於众,中有淡水出焉”,那分明就是指东夷大岛。”
“听起来很美呀!”燕妹其实并无概念。
“东夷确实是宜人秀丽,苍苍郁郁的终年常绿,山高水湍不可测,充满神秘风情。”迟风极有兴致的说:“在佛朗基人给我的地图上,东夷的形状像一只会飞的蝴蝶,我怎麽看都不对。虽然我不是满腹经纶,但提及大海,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
“李大哥……”她想问一些伯岩大哥的事。
“我一直想告诉你,别叫我李大哥,我在陆上的名字是卜见云。”他打断她说。
“卜见云?”她重复一遍。
“没错,我有两条船就叫“水尽”和“南天”。”他笑著看她。
“哦!“水尽南天不见云”。这不是李白洞庭湖的诗句吗?”她立刻猜出说。
迟风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很满意她的灵慧和默契,“李白是唯一能入我脑的诗人,有我喜欢的洒脱豪迈。”
“还有呢!洞庭湖诗中有一句“南湖秋水夜无烟”,可是无烟岛名的由来?”她又说。
“我的学问就没到那处了,无烟是原有的地名。”他眼中有著欣赏和爱慕。
这样“知书达理”的迟风并不常见,多半时间,他是舶主的霸然悍气,言词果断,行事乾脆,老成而无情。私底下,他或许爱讥讽,但就像在山中的日子,是个任性自负的大孩子。
如此多变的人,燕姝亦是首见,且深受吸引。会令她微微感到不舒服的,是他和清蕊在一起时,随便到失了分寸。
清蕊也让燕姝大开了眼界,她长得柳眉杏眼,脂粉匀称,身上总飘散浓郁的丁香、麝香味,娇俏至极,每次见到迟风,总是媚眼盈盈,而他似乎也不反对美人的殷殷垂爱。
而清蕊待燕姝就极为苛刻,嫌她额头有疤,身材瘦弱,正经八百,没半点风情,最悲惨的是,她竟然没裹小脚!
燕姝哪懂得青楼女子的那一套?但她秉著宽爱天性,说清蕊胭脂太劣,还教她做一种可光面去皱的香泽膏。
“要青木香、白附子、芎兰、白腊、零陵香、白芷、茯苓、甘松,再以羊脂及水酒慢煎。”燕姝习道炼丹,偶尔会取得的偏方,但她自己并不用,只是有兴趣研究罢了。
清蕊爱美,立刻眉开眼笑,马上对她露出巴结的态度。
迟风大为讶异的说:“清蕊仗著人面广,会服一个深宅闺秀,也只有你“风里观音”做得到。”
他的赞美总会使燕姝特别贴心,那他……是否也“服”她奇书Qisuu网?嗯!他的名里有个风字,很适合做她的“顺风耳”……
外头有些异声,唤起她的沉思,也想到自己该给清蕊送去早上调好的青油口脂,放在小小的瓷瓶中,是抹唇用的。
因怡春院非寻常地方,她不敢任意走动,只知往东的长廊可直通清蕊的院落。栏杆外,扶桑花开得如盏盏红灯笼,幼时她常吸取蕊心的甜花汁,又油炸花瓣来吃,这使她怀念起远嫁的姊姊,幸好,她就快见到久违的伯岩大哥了。
绕过一个植满九重葛的小道,来到清蕊厢房的侧边,就听见她银铃似的笑声。
由敞开的窗,见迟风与三个兄弟盘坐榻席上,矮几上摆满山珍海味,觥筹交错。女人就清蕊一个,紧依著迟风,娇唱著……
“风筝儿,太轻薄、太飘荡,就怕你走上天。一丝丝、一段段,拿住你在身边缠。不是我不放手,就怕你一去不回还,听见风声也,我自会凑你的高低和远近。”
“哦……清蕊为大哥犯相思了!”大家起哄著说,并硬推迟风亲清蕊一下。
燕姝心一沉,平展的眉蹙起,心缩紧,不舒服及失望的情绪涌上来。她能对迟风期待什么呢?一个海寇,恰恰配青楼女子,不能因他念了几本书,或做些感动人的事,就认为他与众不同吧?
她想悄悄的离去,却见曾扮车夫绑架她的潘大峰匆匆走来,直入内室,并没有发现她。一会儿,就听见迟风的问话,“怎麽样?俞家军和戚家军都往闽南去了吗?”
“还是大哥厉害,鼓励漳州和泉州一带的舶主闹事,把朝廷大军引去,我们才能无阻地到达无烟岛。”潘大峰说。
燕妹听到俞、戚两姓,很自然的停下脚步。
“那些舶主也该动动,老躲在山区里也不是办法,决个胜负,还有机会出海。”迟风说:“船准备好了吗?”
“好了。”另一个叫熊飞的大胡子说:“只是……王伯岩一直没有消息,似乎不信人在我们的手上。”
听见大哥的名字,更让燕姝僵立。他不是在无烟岛吗?
“怪了!无烟岛到澎湖屿快的话三昼夜;遇著风浪,也不会半个月不到,要不就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妹妹?”名叫廖武胜的大个子说。
“应该不会,照翁炳修的说法,王伯岩很疼妹妹,不会不顾她的死活。”迟风皱著眉说。
“不一定啦!”坐在一旁直喝酒,毛特多的倭人太郎说:“那批船货,有香料、金银和珠宝,还有大量的武器,要王伯岩拿来换个不值几两的妹妹,难呀!”
“太郎桑,我们中土百姓和贵邦不同,有个孔子,看重伦理,而王伯岩出身官家,八股书念了不少,不会看妹妹被我们折磨死的。”迟风不耐烦地说。
折磨死?燕姝像被人打一拳似的,为何他的语气如此可怕?尤其是迟风亲口所言,完全陌生,凛冽似寒冰,穿心而过。
“折磨?王姑娘挺可爱的,你们真忍心下毒手呀?”清蕊做作的娇嗓,分不出她的同情究竟是真是假。
“这是我们海上的规矩,被抓来的人质就绑在海边的石头上,受风吹日晒雨淋。如果对方再不理,就开始割耳断手指……”廖武胜说。
“别说了!听了好恶心。”清蕊猛皱眉摇头,“王姑娘柔柔弱弱的,又是女人,你们真要这麽做吗?”
“女人,当然就怜爱一下啦!”太郎色迷迷地说:“如果她哥哥不来赎人,我们就留著玩玩,反正女人永远不嫌多,不用可惜,是不是?”
迟风突然一个酒杯往太郎大力的掷去,黑著脸霍地站起,差点翻了桌子,狂骂道:“混帐!在我“风狼”的船队里,从来不许奸淫女人,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鱼!”
太郎的额头蓦地肿了起来,直痛到眼里,但他敢怒不敢言,因为这比他年轻几岁的小伙子是藩主杉山义丰的义子,还可能由他继承杉山家的产业,去参加幕府霸权的争夺战呢!所以得罪不起。
“别生气、别生气!”清蕊拍拍他的心口,安抚说:“我们一向最尊重“风狼”的作风喔!我的好英雄。”
迟风的脸色仍然非常难看,胸口一起一伏的,把清蕊伸过来的手粗鲁地推开,走到窗前,就看到站在长廊上的燕姝雪白著一张脸,神情惊骇。
一切都昏黑而混乱,如急雨狂打,但她彷佛听不懂,但其实又很明白。
他骗她!在他采水果怕她冻饿,诉说两人神奇牵连的身世;背她连夜寻医,悉火熬药照顾之後……他骗她!所有都是谎言,惨惨地骗了她。
李迟风不是伯岩大哥的朋友,而是敌人;他诱拐她,不是善心地想助他们兄妹团圆,而是将她当作胁迫的人质……
给人质吃穿,有愉悦的心,养得白白胖胖,做够傻子白痴,然後在海边当钓饵等死?
没一点心肝,他甚至比严鹄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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